長安城的秋葉終于落盡，光禿禿的槐樹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，像極了朝堂上緊繃的局勢。太子與二皇子的儲位之爭已從暗處蔓延至明處，官員們的袍角似乎都沾染了派系的氣息——吏部的文書往來會特意避開某幾個名字，御史臺的彈劾奏章總在深夜悄無聲息地送進宮中，連翰林院的學士們聚在一起品茗，言談間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
裴九郎身為百官之首的吏部尚書，卻始終像中流砥柱般保持中立。每日清晨他踏著寒霜入宮，深夜才披著星月歸家，府邸書房的燭火常常亮至天明，案頭堆積的奏章比窗外的積雪還要厚。他批注的字跡依舊工整有力，只是眉宇間的疲憊日漸加深，連常喝的龍井都添了雙倍的茶葉，才能壓下那股揮之不去的倦意。

這日傍晚，殘陽如血，將天邊的云彩染得通紅。裴九郎剛審閱完江南漕運的賬本，指尖劃過“揚州糧價暴漲三成”的記錄時，門被輕輕推開，蘇文瑾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。這位與他自幼相識的御史中丞，此刻臉色凝重，摘下沾著霜花的斗篷，便將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放在案上：“九郎，江南急報，二皇子的人在揚州囤積糧草，動作極大，恐怕不止是為了爭儲。”

裴九郎拆開密信，燭光下瞳孔驟然收縮。信是江南按察使親筆所書，詳細記載了二皇子黨羽王知府在揚州巧取豪奪的行徑——不僅強征農戶糧食，還故意拖延朝廷下撥的賑災款項，導致洪災過后的災民雪上加霜。更令人心驚的是，信中附有糧商的供詞，稱王知府揚言“儲位未定，糧草為要”，顯然是在為二皇子積蓄力量。

“這群蛀蟲！”裴九郎將信紙捏在手中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，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，“竟敢借皇子之名禍亂地方，置百姓生死于不顧！”

“現在棘手的是太子那邊也得到了消息。”蘇文瑾在炭盆邊搓了搓凍僵的手，語氣憂心忡忡，“我剛從東宮附近經過，見太子詹事正召集屬官議事，看架勢是要在明日早朝發難。這時候把事情鬧大，恐怕會引發朝堂動蕩。”

裴九郎起身走到窗前，推開一條縫隙，凜冽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。天邊殘月如鉤，掛在光禿禿的樹梢上，透著一股蕭瑟的寒意。“明日早朝暫且按兵不動。”他沉吟片刻，眼中閃過決斷的光芒，“你立刻選派心腹前往江南，秘密核實情況，收集王知府與二皇子黨羽勾結的證據。記住，一定要快，要隱秘，絕不能讓皇子爭斗波及無辜百姓。”

“我這就去安排。”蘇文瑾拱手領命，轉身時又忍不住叮囑，“你也早些歇息，這幾日你幾乎沒合過眼。”

蘇文瑾離去后，書房重歸寂靜，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。裴九郎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，案頭的銅鏡映出他眼底的青黑。窗外傳來巡邏禁衛的甲葉碰撞聲，規律的聲響讓他想起林薇此刻或許還在仁心堂忙碌——這個時辰，她總要親自核對藥材賬目，為深夜前來急診的百姓留一盞燈。想到她溫柔的側臉和指尖的藥香，心中泛起一陣暖意，卻很快又被堆積如山的政務壓得喘不過氣。

次日早朝，太和殿內的氣氛果然如預料般緊張。太子率先出列，手持幾份奏折，言辭激烈地彈劾二皇子在江南結黨營私、囤積糧草意圖不軌。二皇子立刻出列反駁，稱太子惡意中傷，還反指太子在京中拉攏朝臣、培植勢力。雙方黨羽紛紛加入論戰，朝堂上唇槍舌劍，爭執不休。皇帝坐在龍椅上，臉色鐵青得如同殿外的寒風，最終重重一拂龍袍，留下一句“此事容后再議”，便怒氣沖沖地退朝了。

官員們面面相覷地散去，裴九郎剛走到殿外，就被內侍攔住：“裴大人，陛下召您去御書房議事。”

御書房的暖閣內炭火正旺，地龍燒得暖意融融，皇帝卻背著手站在巨大的輿圖前，臉色凝重地盯著江南的位置。“裴愛卿，江南之事你怎么看？”皇帝轉過身，眼中滿是疲憊。

“陛下，”裴九郎躬身行禮，語氣沉穩，“皇子之間的紛爭不應波及地方民生。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查明真相，安撫百姓。臣已派親信前往江南核實情況，待證據確鑿，無論是誰犯錯，都應依法處置，以儆效尤。”

皇帝嘆了口氣，走到窗邊望著飄落的雪花：“朕何嘗不知這個道理，可他們畢竟是朕的兒子。”他沉默片刻，聲音帶著一絲沙啞，“但百姓更是朕的子民。裴愛卿，江南之事就交給你全權處理，務必盡快平息風波，莫讓百姓再受苦了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裴九郎鄭重領命，心中清楚這份信任背后的千鈞重擔。

出宮時，天色已近正午，雪花開始飄落。裴九郎剛走到金水橋邊，就見林薇帶著醫童從太醫院出來。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斗篷，領口鑲著柔軟的狐毛，剛為太后診完脈，藥箱上還沾著些許雪沫。見到裴九郎眉宇間的疲憊，她不由加快腳步上前，輕聲問道：“又遇到棘手的事了？”

“江南出了些亂子，二皇子的人在那邊囤積糧草，百姓受苦了。”裴九郎握住她微涼的手，指尖傳來熟悉的暖意，驅散了些許朝堂的寒氣，“我可能要親自去一趟揚州。”

林薇眼中閃過一絲擔憂，卻很快鎮定下來，點頭道：“萬事小心。我這就回去收拾行裝，把常備的金瘡藥和防疫藥方都整理好，讓親兵帶著。江南剛過洪災，容易滋生疫病，你在途中務必注意飲食安全。”她從隨身的藥囊里取出一個小巧的青瓷瓶，塞到他手中，“這是我用薄荷和薰衣草特制的安神膏，夜里處理公務時抹一點在太陽穴，能睡得安穩些。”

裴九郎捏著溫潤的瓷瓶，心中一暖，仿佛連日來的疲憊都消散了許多。“等我回來，我們就去城外的溫泉山莊小住幾日，把念安也帶上，好好放松一下。”他笑著承諾，眼中滿是溫柔。

三日后，裴九郎帶著一隊精銳親兵啟程前往江南。林薇帶著念安站在城門口送行，朔風卷著雪花落在他們的斗篷上，瞬間融化成水珠。念安裹著厚厚的棉襖，像個圓滾滾的小團子，拉著裴九郎的手不肯松開：“爹爹要早點回來。”

“等梅花開放的時候，爹爹就回來了。”裴九郎蹲下身，在兒子凍得通紅的臉頰上親了一口，又深深看了林薇一眼，才翻身上馬。

馬蹄揚起細碎的雪沫，大軍緩緩駛離長安。林薇站在城門口，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盡頭，直到馬車變成一個小黑點，才牽著念安轉身回府。念安仰著小臉問道：“娘親，爹爹去江南做什么呀？”

“爹爹去幫江南的百姓解決困難，就像娘親在仁心堂幫病人看病一樣。”林薇撫摸著兒子的頭，心中卻充滿了牽掛，那牽掛如同漫天飛雪，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。

裴九郎抵達揚州時，正遇一場連綿的冷雨。剛進入城門，就見府衙前聚集著數百名百姓，他們打著油紙傘，舉著寫有“開倉放糧”的木牌，情緒激動地呼喊著。原來二皇子的親信王知府為囤積糧草，竟以“防備來年饑荒”為由下令關閉糧倉，導致不少本就貧困的百姓斷糧，連過冬的口糧都沒有著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