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蔓拖著行李箱站在公寓樓下時，手機地圖顯示“已到達(dá)目的地”的提示音剛落。

眼前的老公寓藏在兩棟玻璃寫字樓中間，像塊被時光遺忘的補丁。墻皮剝落處露出暗黃色的磚，爬滿墻的爬山虎早枯了，褐色藤蔓在夕陽里蜷成一團團，像無數(shù)只干枯的手。公寓門楣上掛著塊銹跡斑斑的木牌，刻著“鏡竹公寓”四個字，“鏡”字的右半邊掉了塊漆，看著像個歪斜的“竟”。

她抬手看了眼表，下午五點半。按說正是下班高峰，可前后左右的寫字樓人流如織，唯獨這棟公寓門口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。

“膽子大，心要細(xì)。”爺爺?shù)脑捦蝗辉谀X子里冒出來。蘇蔓扯了扯背包帶——包里裝著奶奶給的平安繩，紅繩纏了七圈，末端墜著枚發(fā)黑的銅錢，據(jù)說是太爺爺年輕時從棺材里摸出來的。她家里人都吃通靈這碗飯，爺爺能聽見墳里的人說話，媽媽能看見人身上的氣，唯獨她，二十二年了，除了偶爾能在半夜聽見墻里有彈珠聲，再沒別的“本事”。家里人說她是“斷了線的風(fēng)箏”，她倒覺得這樣挺好，至少能像普通人一樣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。

拖著行李箱走進(jìn)公寓大堂，一股混合著灰塵和舊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。大堂沒開燈，唯一的光源是頭頂天窗透進(jìn)來的夕陽，在地板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，像塊被人遺忘的鏡子。

前臺是空的，只有個掉漆的登記簿攤在桌上，最新的登記日期停留在三個月前。蘇蔓拿起筆想登記，筆尖剛碰到紙，就聽見頭頂傳來“咔噠”一聲。抬頭看，是部老式鐵殼電梯，門正緩緩打開，里面黑黢黢的，像個張開的嘴。

她要去的是7樓。按了電梯鍵，數(shù)字“7”的燈忽明忽暗，像接觸不良。電梯里沒有樓層按鈕，只有墻上貼著張泛黃的紙，用毛筆寫著一行字：“單數(shù)樓層靠右站，雙數(shù)樓層靠左站”。

蘇蔓挑了挑眉。她家里的老宅子也有規(guī)矩，比如晚上不能吹口哨，鏡子不能對著床，但這電梯規(guī)矩倒是新鮮。她靠右邊站定，行李箱的輪子在金屬地板上滑了下，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。

電梯上升得很慢，鐵鏈拉動的聲音“嘎吱嘎吱”響，像有人在頭頂拖著什么重物。她數(shù)著樓層數(shù)字跳動——1，2，3……數(shù)字都是手寫的，歪歪扭扭，到了“4”樓，數(shù)字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叉。“叮”的一聲，電梯停在7樓。門打開的瞬間，一股涼意裹著霉味涌進(jìn)來，比電梯里冷了至少三度。

樓道里沒燈，只有每個房間門口掛著盞老式煤油燈，玻璃罩上蒙著層灰，里面沒有燈芯，倒像盛著半盞發(fā)黑的水。墻壁是暗綠色的墻紙，邊角卷了起來，露出后面深色的墻皮，像結(jié)痂的傷口。

她的房間是704。門是深棕色的木門，門牌號是用銅片釘上去的，“7”字的一豎歪了，看著像把鐮刀。鑰匙插進(jìn)鎖孔時，“咔啦”一聲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后松了口氣。

推開門，一股更濃的霉味涌出來，夾雜著點淡淡的檀香。

房間比她想象的大，大概二十平米。靠窗的位置擺著張舊書桌，木頭桌面上有圈深深的圓形印記，像長期放著個碗。書桌對面是張鐵架床，床墊是軍綠色的，邊角磨得發(fā)白，床單疊得整整齊齊，卻透著股不自然的僵硬，像里面裹著什么東西。

最顯眼的是墻上的鏡子。不是穿衣鏡，是面嵌在墻里的橢圓形鏡子，邊框是暗紅色的木頭，上面刻著纏枝紋，紋路里積著灰，看著像無數(shù)條細(xì)小的蛇。鏡子擦得很干凈，能清晰地照出她的影子——蘇蔓盯著鏡中的自己，牛仔褲，白T恤，頭發(fā)扎成馬尾，眼神里帶著點初來乍到的警惕。

她放下行李箱，走到窗邊。窗戶是老式的木框窗，推開來“吱呀”響。樓下是片小小的院子，院子中央種著棵竹子，竹竿細(xì)得像筷子，葉子卻密得反常，墨綠墨綠的，在夕陽下泛著冷光。

“鏡竹公寓……”她低聲念了句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那竹子的影子落在對面的墻面上，竟像無數(shù)根豎起的手指，正對著她的窗戶。

轉(zhuǎn)身時，她眼角的余光瞥見鏡子。鏡中的她還站在窗邊，正低頭看著什么，而現(xiàn)實里的她，明明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過身了。

蘇蔓皺了皺眉，走回鏡子前。鏡中的影像終于跟上了她的動作，只是嘴角似乎比她自己的嘴角咧得更開了些。

“錯覺。”她扯了扯嘴角，鏡中的人也跟著扯了扯。

她開始收拾東西。打開衣柜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掛著件深藍(lán)色的旗袍，領(lǐng)口繡著朵白色的花，針腳細(xì)密，卻透著股陳舊的寒氣。她伸手想拿出來，指尖剛碰到布料，就聽見衣柜深處傳來“滴答”一聲，像水滴落在空桶里。

蘇蔓縮回手，關(guān)上衣柜門。衣柜門是鏡面的，關(guān)到一半時，她看見鏡中衣柜里，那件旗袍的袖子動了下，像是有人穿著它，抬了抬手。

她深吸一口氣，走到書桌前坐下。桌面上除了那個圓形印記，還有幾道淺淺的刻痕，湊近了看，像用指甲劃出來的字，仔細(xì)辨認(rèn)，是“別回頭”三個字。

窗外的天色暗得很快，才六點多，已經(jīng)黑透了。樓道里還是靜悄悄的，沒有腳步聲，沒有說話聲，甚至沒有電梯運行的聲音。整棟公寓像個巨大的空殼，只有她一個活物。

她拿出手機想給媽媽打個電話，卻發(fā)現(xiàn)信號格是空的。走到窗邊試了試，還是沒信號。

這時，書桌抽屜突然自己彈開了條縫。

蘇蔓盯著抽屜看了三秒，伸手拉開。里面沒有別的，只有一本黑色的筆記本，封面上沒有字，紙頁泛黃，邊緣卷得厲害。

她翻開第一頁，上面用鉛筆寫著幾行字，字跡很輕，像怕被人看見：

1.?晚上十點后，別碰鏡子。

2.?聽見敲門聲，先數(shù)三下再開門。

3.?如果看見窗外的竹子開花，立刻閉上眼睛數(shù)到七。

4.?不要穿衣柜里的衣服。

5.?凌晨三點，無論聽見什么聲音，都別出房間。

字跡到這里戛然而止，后面的紙頁都是空白的。

蘇蔓捏著筆記本的手指緊了緊。她從小在規(guī)矩堆里長大，爺爺家的祠堂不能踩門檻，媽媽的梳妝臺不能亂碰，但這些規(guī)矩都帶著點溫情，是祖上傳下來的護(hù)佑。可這筆記本上的規(guī)矩，透著股赤裸裸的警告。

她合上筆記本，放回抽屜，剛要關(guān)上，卻看見抽屜深處還有個東西——是枚銅錢，跟她脖子上掛的那枚一模一樣，只是上面的銹跡更重，邊緣還沾著點暗紅色的粉末。

蘇蔓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就在這時，房間門突然被敲響了。

“咚。”

一聲輕響，像有人用指關(guān)節(jié)輕輕敲了下。

蘇蔓看向門口，握緊了口袋里的平安繩。樓道里明明沒人，誰會敲門？

她想起筆記本上的第二條規(guī)矩：聽見敲門聲，先數(shù)三下再開門。

一，二，三。

數(shù)到三的瞬間，敲門聲又響了，這次更重些，“咚咚”兩聲。

蘇蔓站起身，慢慢走到門后，透過貓眼往外看。

外面是空的。

樓道里的煤油燈不知何時滅了，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，像有什么東西盤踞在那里，正貼著門板，聽著她的呼吸。

而那面嵌在墻上的鏡子里，她的影子正背對著她，面向門口，像是在等待著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