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夢山常年被流云籠罩,自山腰往上,便是一片縹緲仙境,將凡塵的喧囂與紛擾隔絕在千里之外。山頂之上,一株不知生長了多少歲月的古松,虬枝盤錯,蒼翠如蓋,其下設有一方天然石桌,石桌上,楚河漢界,黑白分明。
我執黑子,在棋盤的天元之位輕輕落下。
“啪”的一聲,那聲音清脆得如同玉石相擊,又似深谷清泉滴落磐石,在松濤陣陣的寂靜中,蕩開一圈極細微的漣漪。這一子落下,棋盤上原本膠著的對峙之勢瞬間瓦解,黑子如同一條蘇醒的巨龍,蜿蜒盤旋,將散落各處的白子盡數吞噬,形成了一片再無生路的絕殺之局。
流云在腳下翻涌,風過松針,颯颯作響,仿佛在為這一記妙手喝彩。
我對面,那位在外人眼中威嚴赫赫,跺一跺腳便能讓朝堂震三震的歸墟觀觀主、當今圣上親封的唯一異姓王、亦是我的親爺爺——沈懷章,此刻正瞪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,長長的白眉幾乎要豎起來,一張布滿風霜痕跡的老臉,緊緊地皺成了一團,活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苦瓜。
“爺爺,您又輸了。”我單手托著腮,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光滑的棋盤上輕輕敲擊著,笑得眉眼彎彎,像一只終于偷著腥的小狐貍,“您親口答應的,這局若是我贏了,您老人家私藏在床底下那壇‘醉春風’,便該歸我了。”
“你這……你這小猴兒!”爺爺佯怒地瞪了我一眼,大手一揮,頗有些賴皮地將棋盤上涇渭分明的黑白子盡數拂亂,嘴里卻止不住地嘟囔著,“沒大沒小,沒大沒小!好的不學,盡惦記你爺爺那點子陳年老釀,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!”
話是這般說著,帶著幾分氣急敗壞,可他轉身走進身后那間簡樸竹屋的動作,卻不見半分遲疑。再出來時,他寬厚的手掌里捧著的,卻并非那想象中沉甸甸的酒壇,而是一盅白玉雕成的、尚冒著絲絲溫熱白氣的精致小碗。他走到我面前,小心翼翼地將玉碗遞過來,語氣里那點火氣早已散得無影無蹤,只剩下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寵溺:“后山的野蜂剛采回來的百花蜜,我叫人取了頭道,溫好了的。快,潤潤嗓子,下了這半日棋,想是也口渴了。”
我笑嘻嘻地雙手接過,湊到唇邊小口地抿了一口。那股子清甜馥郁的香氣,混雜著百花的芬芳,順著喉嚨滑下,仿佛連心尖兒都被這暖意浸透了。
這,便是我在云夢山上的日常。
在旁人眼中神秘莫測、規矩森嚴的歸墟觀,乃至整座云夢山,我,沈觀頤,小名阿九,才是那道獨一無二、凌駕于所有條條框框之上的“規矩”。
我的師父,塵虛真人,那位據說已有一百五十歲高齡,仙風道骨得仿佛隨時都會羽化登仙的祖師爺,從未逼我背誦過哪怕一句詰屈聱牙的道經。在他的靜室里,你看不到堆積如山的經卷,只有一具占據了整間屋子近半空間的巨大山河沙盤。那沙盤之上,山川、河流、城郭、關隘,無不惟妙惟肖,仿佛將整個天下都濃縮于此。他教我的,是仰觀天星運轉,俯察地理脈絡,是如何在這一方小小的沙盤上,推演天下大勢,洞悉人心變幻。他總愛用他那干枯卻溫暖的手掌,輕輕摸著我的頭,用他那古井不波的聲音說道:“癡兒,道法自然,天地不言。那些寫在紙上的規矩,是給凡夫俗子看的。你需記住,規矩是用來破的,不是用來守的。”
我的師兄,云疏,是爺爺早年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孤兒。他性子沉穩如山,平日里言語極少,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,可他那一手劍術,卻已是出神入化,據說便是宮里的大內第一高手,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走過百招。師兄的任務很簡單,只有一個,便是做我的影子,護我周全。
譬如前幾日,我正坐在后山那條清澈見底的溪邊,讀著一本從山下坊市淘來的志怪小說,書中恰好寫到一道“松枝烤魚”,寫得是外酥里嫩,香氣撲鼻。我不過是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,這個念頭才剛剛在腦中打了個轉,連半句話都未曾說出口。下一刻,云疏師兄的身影便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側,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。他將一尾用碩大荷葉包裹著的錦鯉遞到我手上,那魚早已被他去鱗剖腹,處理得干干凈凈,只等我架火來烤。我接過那尚在微微跳動的肥美錦鯉,眼角的余光不經意間瞥見他那身永遠一塵不染的素色道袍衣角處,沾染了幾片被碾碎的青草屑,還帶著一絲淡淡的、屬于蛇信草的辛辣氣味。我心中了然,在我抵達溪邊之前,他定是已將這周遭可能存在的毒蛇蟲蟻,都默默清理干凈了。
他從不多言,卻總將一切都做得妥帖周到。
至于觀中其他的師叔師伯們,更是將我當成了眼珠子一般疼愛。新制的桂花糕還冒著熱氣,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我;后山新采的珍稀草藥,成色最好的那一株,必定會送到我的房中;從云游弟子那里聽來的、山下那些新奇有趣的傳聞軼事,也總會在第一時間講給我聽。他們看向我的眼神里,充滿了慈愛與期許,仿佛我并非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女,而是他們共同守護著的、關乎整個歸墟觀未來氣運的唯一希望。
或許,他們說得并沒有錯。
因為我有一雙,他們所有人,都沒有的眼睛。
夜闌人靜,萬籟俱寂,唯有窗外蟲鳴與風拂竹葉的沙沙聲。我盤膝端坐于靜室的蒲團之上,摒絕雜念,凝神打坐。我所觀想的,并非道家追求的清靜無為之境,而是將自己的神思,如同一縷輕煙,緩緩沉入這廣闊天地的氣息流轉之中。
很快,我的眼前便不再是靜室的四壁,那熟悉的陳設與搖曳的燭火都已褪去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更為宏大而真實的景象。我能清晰地“看”到,從遙遠的、坐落于東方平原的長安城方向,正有無數絲絲縷縷的氣息,跨越千山萬水,向我涌來。
那些高門大閥、王公府邸的上空,盤旋著一團團濃稠如墨的紫黑之氣,它們時而化作互相纏繞撕咬的猙獰毒蛇,時而又伸出無數只貪婪而扭曲的手爪,拼命地向上攀附,那是權欲、陰謀、嫉妒與利祿熏心所凝結而成的濁氣。越是靠近那座巍峨皇城的方向,這股氣息便越是濃郁,幾乎要將那片本該屬于天子之都的祥瑞紫氣都遮蔽殆盡。
而在那些尋常百姓聚居的里坊巷陌之間,則飄蕩著另一種截然不同、灰白色的氣息。它們如同無根的浮萍,又似冬日里揮之不去的寒霧,縈繞在低矮的屋檐下,附著在那些衣衫襤褸、面帶菜色的流民身上。我甚至能從每一縷灰白之氣中,感受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,它們訴說著饑寒、病痛、不公與深埋于心底的絕望。
一面是熏天的富貴權欲,一面是徹骨的民生悲苦。這便是長安,這便是天子腳下。
我輕輕嘆了口氣,從那沉重的觀想中收回神思,靜室依舊是那間靜室,燭火依舊在安然跳動。我伸出手,看著自己纖細白皙的指尖,低聲自語,那聲音輕得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:“龍椅之下,又添了多少枯骨?”
這雙眼,見得到祥瑞紫氣,也見得到民生怨氣。這便是我的天賦,是歸墟觀將所有希望寄托于我的根由,卻也是一副沉甸甸的、無人能與我分擔的枷鎖。
我曾以為,這樣于山巔之上觀云起云落、看世事變幻的日子,會一直持續下去。直到我能真正破解師父那盤名為《玲瓏》的生死棋譜,或是將爺爺書房里所有的藏酒,都名正言順地贏到我的房中。
然而,所有看似亙古不變的平靜,終究有被打破的一日。
打破這一切的,是一陣極其尖利高亢、仿佛能劃破長空的唱喏聲。
“圣——旨——到——”
那聲音,帶著一絲不屬于這山野的、屬于廟堂的威嚴與冰冷,穿透了云夢山清晨濃重的霧靄,如同一柄利劍,直直地插入了歸墟觀的心臟。林中棲息的飛鳥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撲棱棱四散飛起,帶起一片枝葉的簌簌亂響。
我與爺爺正在松下用早膳,聞聲皆是面色一變。我們快步走到觀前的山門平臺,只見一名身著寶藍色內侍官服的中年太監,手捧一卷燦爛的明黃圣旨,正神情倨傲地站在觀門之外。他的身后,整整齊齊地站著一隊身披玄甲、腰挎橫刀的禁軍,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歷經沙場的鐵血肅殺之氣,與歸墟觀的清靜祥和,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立。
山間的風,似乎在這一瞬間都帶上了刀鋒般的凜冽寒意。
爺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,平日里總是掛在臉上的和藹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、屬于沙場將主的威嚴。而觀中聞聲趕來的師叔師伯們,臉上的笑容也都凝固了,神情中充滿了震驚與不安。
那內侍官清了清他那被脂粉熏得有些發白的嗓子,在眾人凝重的注視下,緩緩展開了手中的圣旨,用他那獨特的、陰柔而尖銳的嗓音高聲宣讀起來。
圣旨的內容并不復雜,大意是說,當今圣上年事已高,龍體欠安。太子殿下雖仁厚,卻失之于柔弱;二皇子驍勇善戰,卻野心勃勃,朝中黨爭日盛,朝局動蕩不安。皇帝陛下篤信天命,聽聞云夢山歸墟觀有通天徹地、卜算未來的神妙之能,特降下此旨,請觀主沈懷章或其座下最得意的高徒,即刻啟程入京,在天壇之上設祭,為大乾王朝卜一卦國運,以定天心,以安社稷。
圣旨讀畢,內侍官合上卷軸,山門之前,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。
我抬起眼,靜靜地看著那卷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明黃絲帛。上面用朱砂御筆書寫的每一個字,在我的眼中,都仿佛瞬間活了過來,化作了一枚枚冰冷而沉重的黑色棋子,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煌煌天威,重重地落在了歸墟觀這片寧靜的、不染塵俗的世外桃源棋盤之上。
我心中了然,一絲極淡的苦笑,自我唇角一閃而逝。
躲不掉的。
山外的棋局,終究還是尋上門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