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輪滾過長安城門下的青石板,發(fā)出沉悶的轆轆聲,仿佛一道分界線,將云夢山的清靜徹底碾碎在身后。
喧囂像決堤的洪水,從車簾的縫隙里,不由分說地灌了進來。
人聲、馬嘶、市井的煙火氣,混雜成一股濃稠的、陌生的洪流,將我從里到外沖刷得干干凈凈。山野的靜謐與草木的清香,在這一刻,成了遙不可及的夢。
朱雀大街寬得能并排行過十幾輛馬車,此刻卻被人流和車馬擠得水泄不通。街道兩旁店鋪林立,酒旗招展,說書人的唱段、貨郎的吆喝、孩子的笑鬧與銅鈴的脆響混成一片,蒸騰出帝都獨有的、令人頭暈目眩的繁華。
我沒有掀開車簾,只是安靜地坐著,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“太極”的雙臂。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,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,把腦袋往我懷里埋得更深,用溫熱的身體回應著我的體溫。
可我眼中看到的長安,遠不止這些。
我催動了陰陽眼。
剎那間,五光十色的繁華褪去,露出了這座城池真正的底色。高門宅邸的上空,盤踞著一團團黏膩如墨的紫黑之氣,時而擰成互相撕咬的毒蛇,時而伸出無數(shù)貪婪的爪牙,那是權(quán)欲和陰謀凝成的實體。越往皇城的方向去,那股氣息就越是濃重,幾乎要遮蔽天日,讓人看一眼都覺得臟了眼睛。
而在尋常百姓聚居的里坊陋巷,則飄著一絲絲冰冷的、灰白的怨氣。它們像無根的浮萍,縈繞在低矮的屋檐和衣衫襤褸的流民身上,每一縷都帶著無聲的嘆息,帶著饑餓與病痛的刺骨寒意。
一面是熏天的富貴,一面是徹骨的悲苦。
這便是天子腳下的長安。我輕輕撫著太極溫熱的脊背,心中那份山野間的悲憫,化作了一絲沉甸甸的墜意,壓在心口,悶得我有些喘不過氣。
馬車在一座恢宏的道觀前停下。朱門金匾,上書“敕建太清觀”五個大字,筆力遒勁,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皇家威儀。這便是此行的落腳處,一個看似清凈、實則比皇宮更復雜的牢籠。
前來迎接的觀主和一眾道士,都穿著上好的綢緞道袍,頭戴玉冠,像一尊尊用金錢堆砌起來的神像。他們口中恭敬地稱著“沈仙姑”,行的卻是官場上才有的繁文縟節(jié),態(tài)度恭謹?shù)们〉胶锰帲凵窭飬s帶著不動聲色的審視與疏離。我心知肚明,這太清觀名為清修地,實則是皇城安插在此的一雙眼睛、一對耳朵,觀里不知有多少來自各方的眼線。
我斂去心神,將所有情緒都藏在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之后,不動聲色地還了禮。言談舉止淡然而疏離,恰好符合歸墟觀傳人的身份,又不至于過分高傲。
我被領進一處名為“聽雪”的雅致院落,院里一株老梅,枝干虬結(jié),雖不在花期,也別有風骨。
“阿九姑娘,您一路勞頓,先在此歇息。宮中傳了話,陛下明日于紫宸殿召見。”引路的道人躬身說道,臉上是無可挑剔的笑容。
我微微點頭:“有勞。”
待那道人退下,院門“吱呀”一聲合攏,仿佛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目光。云疏的身影憑空出現(xiàn)在我身后,他迅速檢查了一遍院落四周,確認沒有異樣,才低聲道:“師妹,這里不干凈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走到梅樹下,伸手拂過粗糙的樹皮,感受著那份歷經(jīng)風霜的蒼勁,“這長安城里,哪有真正清凈的地方?”我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超乎年齡的通透,“師兄,既來之,則安之。他們要看,就讓他們看。”
翌日,宮里的內(nèi)侍早早便在觀外等候。我換了身素白道袍,寬袖上只繡了簡單的云紋,未施粉黛,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長發(fā),懷里照舊抱著那只橘貓。當我出現(xiàn)時,那份不染塵埃的氣質(zhì),讓見慣了宮廷奢華的內(nèi)侍們也微微一愣。
通往紫宸殿的宮道漫長而壓抑。腳下是冰冷的漢白玉臺階,兩側(cè)是沉默的朱紅宮墻,頭頂?shù)奶炜毡磺懈畛伤乃姆椒降囊粔K。每走一步,都仿佛有無形的重壓從四面八方擠來,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
殿內(nèi)檀香裊裊,光線昏暗。年邁的皇帝端坐龍椅之上,寬大的龍袍襯得他愈發(fā)瘦削。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依舊銳利,像鷹隼,帶著審視與猜忌。他打量著階下身形纖細的我,和我懷里那只人畜無害的貓,沙啞地開口:“你便是歸墟觀此次派來的問卜之人,沈觀頤?”
“山野小道沈觀頤,參見陛下。”我俯身行禮,不卑不亢,清亮的聲音在大殿中激起一絲回響,“家?guī)煶Q裕菹履颂烀鶜w,圣躬安康,則四海清平。阿九此來,正是為國運祈福,為陛下分憂。”
這話既點明了來意,又捧了皇帝,說得滴水不漏。皇帝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滿意,疑心卻未散去:“哦?那你且說說,如今這國運,你看出了什么?”
來了。這第一個圈套。
說好,是粉飾太平;說不好,是動搖人心。我能感覺到,分立兩側(cè)的太子與二皇子目光如炬,像兩道利劍,都盯著我,等著我站隊。
我仿佛沒察覺其中的兇險,抬起頭,清澈的眸子直視天子,坦然道:“回陛下,道法自然,問卜需天人感應。晚輩年幼,道行尚淺,入長安以來,為紅塵俗氣所擾,心神未寧。若要窺探天機,卜問國運,必先齋戒沐浴,靜心三日。倉促卜問,不僅是對天地不敬,更是對陛下和江山社稷不負責任。”
我故意將“年幼”二字說得略重,這既是事實,也是我最好的盾牌。
皇帝沉默了,渾濁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許久,似乎想從我稚氣的臉上找出破綻,卻只看到一片澄澈坦蕩。一個十四歲的孩子,能有什么城府?或許,歸墟觀派我來,正是看中了這份純粹。
半晌,皇帝緩緩點頭,沙啞的聲音里帶著疲憊:“準了。賜你太清觀靜修三日。三日后,朕在天壇設祭,你當著文武百官的面,為我大夏,卜一問前程。”
“謹遵圣諭。”我再次躬身,抱著太極,緩緩退出大殿。
轉(zhuǎn)身的瞬間,我垂下的眼簾,遮住了一閃而逝的精光。
我贏得了最寶貴的三天。
一回到“聽雪”小院,方才殿前的仙風道骨便褪了個干凈,我眼中只剩下與年齡相仿的靈動和銳利。我片刻不耽擱,從行囊中取出一本《玲瓏》棋譜,遞給默然守護的云疏。
“師兄,”我指著棋譜上一個尋常的定式,“按此譜‘天元’位對應的暗號,啟動京中所有‘觀海樓’的暗樁。我要知道太子與二皇-子近半月來的所有動向,接觸過什么人,處理過什么事,任何細節(jié)都不能漏。”
“觀海樓”是歸墟觀設在各地的酒樓,實則是最隱秘的情報網(wǎng)。這本棋譜,正是師父交給我的密匙。
云疏鄭重點頭,沒多問一句,只低聲說了句“師妹放心”,身形一閃便沒入屋檐的陰影中。他話不多,卻是這世上我最能信賴的劍。
送走云疏,我關上房門,從箱籠夾層里取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卷軸。卷軸在地上緩緩鋪開,竟是一幅巨大詳盡的長安城防堪輿圖。宮城、皇城、外郭城,一百零八坊,大街小巷,乃至每處重要建筑,都標注得一清二楚。這是爺爺窮盡人脈為我備下的。
我跪坐在圖前,目光緩緩掃過,看的不是街道坊市,而是整座長安城的“氣”之流向。皇城是龍脈匯聚之所;文德、武英二殿是文武之氣交匯地;而城西的皇家糧倉、城北的武庫、以及貫穿全城的水渠,則是這座都城的“生門”,維系著百萬軍民的命脈。我的指尖在地圖上輕輕劃過,最終停在西郊那片用朱筆圈出的區(qū)域——皇家糧倉。
整整兩日,我足不出戶。云疏則像個影子,只在夜深人靜時悄然潛回,帶來一張張寫滿密語的紙條。太子近來忙于吏部考核,焦頭爛額;二皇子則頻頻出入城西,與一些江湖術士和游俠往來密切,其中幾人,還是京兆府有案底的縱火慣犯。
所有線索,如同一條條溪流,都匯向了同一個方向。
第三日,子時。
窗外月色如水。我盤膝坐在燈下,面前擺著三枚古銅錢和一方龜甲,是師父用了幾十年的法器,早已通靈。我將銅錢放入龜甲,閉上眼,心中默念所求之事,雙手捧著龜甲輕輕搖晃。清脆的撞擊聲在靜室中回響,一下下叩問著冥冥中的天意。
嘩啦一聲,三枚銅錢落于桌面。
我睜開眼,目光落在銅錢上,心頭一凜。
離上坎下,未濟卦。卦象顯示,離火沖天,其勢洶洶,直指中宮,大兇之兆;然火下有水,坎水雖弱,卻蘊含生機,是為破局之關鍵。
離火沖天……坎水解之……
我腦海中,瞬間將云疏的情報與卦象串聯(lián)起來。二皇子,西郊,縱火慣犯,離火……原來如此。他要火燒皇家糧倉!以此制造“天火示警”的異象,再將監(jiān)管不力的罪名栽贓給太子。一石二鳥,好毒的計策。
清晨,第一縷曦光照進窗欞。云疏的身影準時出現(xiàn),神情比往日更凝重,遞上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:“昨夜,二皇子府中一名親信,秘密采買大量火油,運往城西莊子。”
我接過紙條,平靜地放到燭火上,看著它化為灰燼。我緩緩起身,走到堪輿圖前,目光再次落在“西郊糧倉”的位置上。我臉上沒有緊張,反而浮現(xiàn)出一抹近乎殘忍的、慧黠的笑意,那雙清澈的眼睛里,燃燒著棋手遇到絕妙棋局時的興奮。
我從棋盒中拈起一枚冰涼的黑子,在堪輿圖上“西郊糧倉”的位置,輕輕一敲。
“嗒”的一聲脆響,在這寂靜的清晨,分外清晰。
“師兄,”我轉(zhuǎn)頭望向云疏,聲音平穩(wěn)有力,“用最高級別的信鴿傳信回山,請師父即刻備好三斤‘引云香’,務必在今夜子時前,送到我手上。”
“引云香”是歸墟觀秘藥,燃之可引十里云氣,聚而成雨。
二皇子想用一場天火構(gòu)陷太子,那我,便送他一場甘霖,洗刷這長安的污濁。
他做局,我破局。
看著地圖上被黑子點中的位置,我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。
這盤棋,該我落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