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長安,有一種洗盡浮華的明凈。
連著幾日的齋戒,我被困在太清觀。皇家道場金瓦紅墻,氣派非凡,但在我眼里,與華美的牢籠無異。觀外是朝堂風云,觀內是無處不在的眼線,連風里都透著算計。
雨后初晴,日頭西斜,光影穿過院里那棵百年桂樹,在青石板上灑了一地碎金。空氣里有桂花的甜香和濕潤的泥土味,很好聞,像極了云夢山后山的味道。
我獨自坐在后院的石桌旁,對著一盤棋出神。棋盤是暖玉,棋子是冷玉,我拈著一枚白子,懸在半空,許久未落。
這不是尋常對弈,是師父塵虛真人傳下的《玲瓏》殘局。黑子已成圍殺之勢,白子寥寥,看似死局,卻在絕境里藏著一處險要的破局之關。師父說過,這棋局,似人生,也似天下,越是絕境,越要心靜。
懷里的胖橘貓“太極”大概是嫌我太悶了,打了個哈欠,從我腿上跳下,在我裙擺上蹭來蹭去,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咕嚕聲。
這小東西一鬧,我緊繃的心神倒松開了些,低聲說了句:“就屬你懂得偷得浮生半日閑。”
話音剛落,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男聲,帶著幾分懶洋洋的笑意:“是啊,畢竟,不是誰都能在這太清觀里,把日子過得這般自在的。”
我拈著棋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,面上卻不露分毫。在這太清觀,任何突然出現的“閑人”,都可能是顆別有意味的棋子。
我緩緩側過頭。
桂樹下站著一位年輕男子,一身月白常服,料子并無花紋,夕陽下卻有柔和光澤,是上好的云錦。他身形修長,長發用玉簪簡單束著,眉目俊朗,天生一股貴氣,偏偏嘴角那點笑意,又添了幾分隨和。他正饒有興味地看著地上打滾的太極,好像真的只是個被貓吸引的路人。
“貧道沈觀頤,見過公子。”我起身,行了個稽首禮,“此貓頑劣,驚擾公子了。”
那男子擺擺手,走了過來,目光從貓身上,自然地落在了石桌的棋局上。
“原來是歸墟觀的小仙姑,”他自報家門,“在下裴衍,一個閑人,來觀里躲清靜。沒想到能在此處見到《玲瓏》棋局,真是幸會。”
我心頭一動。《玲瓏》是歸墟觀不傳之秘,他竟能一眼認出。
我不動聲色地重新坐下,抬眼看他,那雙看似隨和的桃花眼深處,藏著和他氣質截然相反的、笑意未達眼底的審視。
“公子若有雅興,貧道奉陪。”我平靜地應下,將棋笥推到他面前。
一場無聲的交鋒,就在這桂花香里,悄然拉開序幕。
裴衍執黑,落子隨性,像是信手拈來,卻如溫水煮茶,于不經意間布下天羅地網,一點點蠶食我的生路。我執白,以靜制動,棋路沉穩如山間流水,看似柔和,卻總能在看似無路可走處,辟出一條窄路求生。
棋盤上,黑白交錯,殺機暗藏。棋盤外,兩人都神色淡然,只有清脆的落子聲,泄露了這方寸間的驚心動魄。我能感覺到,和太子黨羽的霸道、二皇子一派的陰狠都不同,這個人有一種藏在溫和之下的絕對掌控力。
不知過了多久,黑子的天羅地網沒能困死白龍,白子的絕地反擊也僅能自保,棋盤上形成了一個誰也奈何不了誰的和局。
“仙姑棋藝高絕,裴衍佩服。”裴衍率先收手,撫掌而笑,那股銳氣瞬間散去,又恢復了慵懶模樣。
“公子承讓。”我微微點頭,心里卻半分沒有放松。
這場平手,讓兩人都明白了,自己遇上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。
裴衍似乎沒把交鋒放在心上,轉身從隨侍手里提過一個食盒,打開,一股香甜軟糯的氣味飄出。他取出一碟桂花糕,沒有直接遞給我,而是隔著石桌,輕輕推了過來。白玉碟在青石桌面上滑過一道優雅的弧線,悄無聲息地停在我面前。
“長安城里最有名的‘金粟齋’新做的,仙姑嘗一塊,不算破戒吧?”
我的目光落在白玉似的糕點上,點綴著金黃的桂花,煞是好看。就在他收回手的那一刻,他微寬的月白袖口滑下了一寸。
就是這一寸,讓我的視線定住了。
在他光潔的手腕上,內衫的袖口處,赫然有一塊補丁。布料與內衫同色,針腳細密,看得出用了心,可收尾處卻打了個有些笨拙的結,和他這一身貴氣格格不入。這塊補丁,像是一幅完美的錦繡畫卷上,突兀地滴上了一滴洗不掉的墨點,瞬間打破了他營造出的所有表象。
這個細節,像一顆石子投進靜水,在我心里漾開一圈圈波瀾。
我收斂心神,拈起一塊桂花糕,輕聲道:“多謝公子。”
糕點的香甜在口中化開,一如他此刻的溫和無害。但我清楚,這溫和之下,藏著太多秘密。
裴衍起身告辭,姿態依舊從容。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,一張百兩面額的銀票,從他那打了補丁的袖子里滑了出來,輕飄飄落在兩人之間的青石板上。他卻像是沒發覺,徑直往前走。
我的目光依舊清冷。我靜靜看著那張在秋風里微微顫動的銀票,沒出聲,也沒彎腰。我只是用繡鞋的鞋尖,輕輕碰了碰腳邊正在洗臉的胖橘貓。
太極會意,停下動作,邁著優雅的貓步走了過去。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,然后伸出爪子,不輕不重地將銀票往前一推,恰好推到了他回身必經的路上,既不顯得諂媚,也不至于讓他錯失。做完這一切,它又坐下來,繼續舔自己的爪子,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。
已經走出幾步的裴衍停下腳步,像是這時才發覺掉了東西。他回過頭,目光正好落在路中央的銀票上,隨即視線越過銀票,看向氣定神閑的我,和他那只同樣氣定神閑的貓。他眼中那抹懶散的笑意終于化開,變成了一絲深邃的、帶著幾分玩味的贊許。
他走回來,彎腰撿起銀錢,對我遙遙一揖,這次的禮節中,少了幾分試探,多了幾分真誠。他沒有再多言,轉身離去,背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的月亮門后。
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徹底不見,一直隱在暗處的云疏才如鬼魅般現身于我身側。
“師妹,此人,是當今圣上第六子,閑王裴衍。”云疏的聲音低沉而平穩,“傳聞中,這位六皇子體弱多病,不問朝政,終日只與書畫琴棋為伴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依舊凝望著裴衍離去的方向。
“體弱多病?不問朝政?”我輕聲重復著這兩個詞,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。
我緩緩閉上雙眼,再睜開時,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,仿佛有星河流轉,世間萬物的表象在我眼中褪去。我催動了陰陽眼。
順著裴衍離去的路徑,我看到了一縷常人無法窺見的、極淡的氣流。那氣流雖然被刻意壓制得稀薄無比,其核心,卻透著一股不容錯辨的、至純至正的紫金龍氣。
是潛龍在淵。
原來,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。
良久,我收回目光,眼中的異彩恢復如常。我伸手將太極抱回懷中,輕輕撫摸著它順滑的皮毛,對著身旁沉默如山的師兄,用一種幾乎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,篤定地說道:
“師兄,這位閑王,一點也不‘閑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