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樹在村口站了五百年,枝椏像張開的巨手,能接住整個夏天的蟬鳴。小烏鴉第一次落在它肩頭時,翅膀上還帶著絨毛,歪著頭問:“樹爺爺,你見過會唱歌的星星嗎?”
那時她剛破殼,被風從巢里吹落,是老槐樹用最矮的枝椏托住了她。從此,小烏鴉成了樹的“小鄰居”——每天清晨叼來沾著露水的野果,正午在樹蔭下跳踢踏舞,黃昏就蹲在最高的枝椏上唱歌。
“跑調啦。”老槐樹沙沙地笑,抖落幾片葉子落在她背上,“不過比去年的杜鵑好聽些。”
小烏鴉氣鼓鼓地啄他的樹皮:“等我學會《星河謠》,保管讓月亮都跟著唱!”那是她從南飛的大雁那兒聽來的傳說,說唱會了那支歌,就能把思念帶給遠方的親人。
日子在年輪里一圈圈生長。小烏鴉的羽毛漸漸黑得發亮,歌聲也添了幾分婉轉。她總說要去找遷徙的同伴,卻每天都賴在老槐樹的樹洞里,用枯枝和軟草鋪成最舒服的窩。
“樹爺爺,你為什么不挪窩呀?”她曾用爪子扒拉著樹皮下的螞蟻,“我聽山雀說,南邊的森林里有會發光的蘑菇。”
老槐樹沉默了很久,直到夕陽把天空染成蜜色,才緩緩開口:“我走了,誰給你擋雨呢?”
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。第一場雪落下時,小烏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,黑色的羽毛上沾著血沫。老槐樹急得讓風把消息傳遍山林,松鼠送來了草藥,兔子叼來了苔蘚,可小烏鴉的眼睛還是一天比一天渾濁。
“樹爺爺,我好像……等不到春天了。”她蜷在樹洞里,聲音輕得像雪花,“《星河謠》還沒學會呢……”
老槐樹用盡全力讓朝南的枝椏開滿了白花——那是他五百年里第一次在寒冬開花。花瓣落在小烏鴉的羽毛上,像撒了一把碎月亮。“唱吧,孩子,”他的聲音比雪還輕,“爺爺聽著呢。”
那天夜里,小烏鴉的歌聲斷斷續續飄出樹洞,夾著風雪,不成調,卻讓整片山林都安靜下來。老槐樹悄悄把她的體溫鎖進最深處的年輪,連路過的北風都不敢吹散。
天亮時,樹洞里的歌聲停了。
老槐樹再也沒開過花。
第二年春天,伐木隊開進了山。電鋸的轟鳴里,老槐樹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,所有枝椏都朝著樹洞的方向彎曲,像要護住什么珍寶。工人們罵罵咧咧地砍斷他的主根,卻在樹心發現了奇怪的東西——一圈圈年輪里,嵌著無數片黑色的羽毛,每一片都沾著早已干涸的血跡。
“晦氣。”工頭啐了一口,把樹干扔進卡車。
沒有人看見,最后一片羽毛從斷裂的樹樁上飄起,乘著風,慢慢飛向南方。那里有會發光的蘑菇,有南飛的雁群,還有一支沒唱完的《星河謠》。
而樹樁上的年輪,從此再也沒有生長過。
大樹能活五百年,卻護不住一只活不過十年的烏鴉;小烏鴉想把歌聲留給樹,最終卻只留下年輪里的羽毛。最殘忍的從來不是死亡,而是一方注定要看著另一方消失,連一句“再見”都來不及說。就像冬天的花、斷弦的琴,有些告別,從相遇那天起就寫好了結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