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汪被群山環(huán)抱的湖泊，水草在這里扎了十年的根。她的葉片像綠色的絲帶，隨波搖曳時會哼出細(xì)碎的歌謠，陽光透過水面灑在她身上，能看見脈絡(luò)里流淌的翡翠色汁液。直到某個春天，一只紅蝦被融雪的水流沖進了湖心。

“你是誰？”水草的聲音像氣泡一樣浮上水面。紅蝦正用觸須試探周圍的陌生世界，螯足上還掛著溪邊帶來的泥沙。“我叫安安，”他晃了晃頭頂?shù)念~劍，“聽說湖底有最干凈的水，就游來了。”

安安成了水草身邊的常客。他會用螯足輕輕梳理水草纏結(jié)的葉片，講溪流上游的故事：瀑布如何撞碎在巖石上，鱒魚躍出水面時鱗片像撒了金粉，人類的孩子在淺灘埋下裝著秘密的玻璃罐。水草聽得入迷，葉片不自覺地向他傾斜，連開出的小白花都朝著他游弋的方向。“外面的世界真美。”她嘆息著，根須卻深深扎在湖底的淤泥里，一步也動不了。

安安忽然用螯足碰了碰她的莖：“等我游遍整個湖泊，就回來帶你看瀑布。”水草笑了，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——她的生命與這片淤泥綁定，而蝦的一生都在游動。但她還是把這句話當(dāng)作了春天的承諾，在葉片上凝結(jié)成露珠，天亮?xí)r又悄悄藏進脈絡(luò)里。

夏天來得猝不及防。湖水變得溫暖，水蚤在陽光下織成銀色的霧，蜻蜓幼蟲在水草的葉片上蛻殼。安安每天都會銜來閃亮的石子，堆在水草的根部，說要給她建一座“宮殿”。水草則會把葉片彎成蔭蔽，擋住兇猛的鱸魚——那些帶著利齒的影子總在安安覓食時盤旋。

“你知道嗎？人類把我們這種蝦叫做‘一年生’。”一天傍晚，安安忽然停在水草的葉片下，觸須無力地垂著。“我的父母在去年秋天就消失了，他們說這是蝦的宿命。”水草的葉片猛地一顫，水流里泛起細(xì)小的漩渦。“什么是宿命？”她追問，聲音發(fā)緊。安安卻搖了搖頭，用螯足輕輕拍了拍她的莖：“就是說，我可能看不到今年的楓葉落進湖里。”

那天夜里，水草第一次沒有隨著水波歌唱。她努力把根須往深處扎，想汲取更多的養(yǎng)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湖底的淤泥開始散發(fā)出微弱的腥氣。上游的工廠不知何時多了幾根排水管，偶爾會有渾濁的液體順著水流漂下來，帶著鐵銹和化學(xué)品的味道。

“水好像變苦了。”安安舔了舔觸須，額劍上的紅色黯淡了幾分。水草沒說話，只是把所有葉片都舒展開，像一把傘蓋護住他。她不知道，自己的根須已經(jīng)開始發(fā)黑，那些曾經(jīng)飽滿的汁液正在悄悄變稠。

秋天來得比往年早。楓葉還沒紅透，湖水就開始降溫，更可怕的是，排水管排出的污水越來越頻繁。水草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葉片上開始出現(xiàn)褐色的斑點，像生了銹的傷疤。安安的游動也變得遲緩，有一次他被污水嗆到，側(cè)身翻了過去，半天沒能翻過身來。

“我們離開這里吧。”水草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，“我聽說下游有干凈的支流……”安安卻只是用螯足碰了碰她的葉片，那里的褐色斑點已經(jīng)連成了片。“你走不了的。”他輕聲說，“你的根在這里。”

那天，安安游了很遠(yuǎn)，回來時螯足上沾滿了水草最喜歡的輪藻。他把輪藻堆在水草的根部，然后蜷縮在她的葉片下，像是要睡去。“安安？”水草輕輕晃了晃葉片，沒有回應(yīng)。她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的觸須已經(jīng)不再擺動，額劍上的紅色徹底褪去，變成了灰白色。

原來蝦的宿命不是消失在秋天，而是死在自己最想守護的地方。

安安死后，水草的世界只剩下污水和寂靜。她的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，褐色的斑點爬滿了每一寸脈絡(luò)，根須在淤泥里腐爛，散發(fā)出和安安身體一樣的腥氣。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做一件事——在徹底死去之前，開一次花。

那是她一生中最盛大的綻放。所有殘存的能量都涌向花苞，白色的小花一朵接一朵從莖上冒出來，層層疊疊，像雪落在墨綠色的墓碑上。花瓣上凝結(jié)著最后的汁液，在污水里散發(fā)出微弱的甜香。她不知道自己在為誰開花，或許是為了那個說要帶她看瀑布的承諾，或許是為了那個用螯足梳理她葉片的午后，又或許，只是為了證明，這片被污染的水域里，曾經(jīng)有過干凈的愛。

花開到第三夜，排水管突然排出一股濃黑的液體，像墨汁一樣擴散開來。水草的花瓣瞬間被染成黑色，莖干劇烈地抽搐著，根須從淤泥里斷裂，整株植物開始下沉。在徹底墜入湖底之前，她最后一次看見安安堆在根部的石子——那些閃亮的小石子，在黑暗的水里，像他從未熄滅的眼睛。

第二年春天，湖泊徹底變成了墨綠色。工廠的排水管還在汩汩地吐著污水，水面上漂浮著泡沫，再也沒有水草搖曳，也沒有蝦群游動。偶爾有白鷺飛過，盤旋幾圈后又失望地離開——這里已經(jīng)沒有任何生命可以成為食物。

只有在湖底最深的地方，淤泥里還埋著幾粒褪色的蝦殼，和一小段腐爛的水草莖。莖上還殘留著黑色的花瓣痕跡，像是誰用最后的力氣，在死亡的畫布上，畫下了一個無人看見的句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