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潮漫過第七塊堤岸磚時,阿澈終于在銹跡斑斑的輪渡欄桿上找到了那個刻痕。三橫一豎,像未寫完的“王“字,是十年前他親手鑿下的。那年深秋,他攥著林醫生給的止痛藥,在甲板上吐得天昏地暗,而蘇晚就蹲在他腳邊,用手帕蘸著江水給他擦臉。
“下次化療結束,我們去看海。“她的聲音混著輪渡的轟鳴,像浸了水的棉線,輕輕勒著他的心臟。
此刻江風卷著咸腥的雨絲撲在臉上,阿澈摸了摸刻痕邊緣新生的銹跡。手機在褲袋里震動,是醫院的催款短信,末尾跟著護士站小姑娘慣用的顏文字:“加油呀!“他對著江面扯了扯嘴角,露出半截白骨般的手腕——距離上一次化療,已經過去三個月了。
輪渡靠岸時,他在熙攘的人群里看見個穿杏色風衣的女人。背影很像蘇晚,尤其是風衣下擺隨著步伐晃動的弧度,和記憶里她追著輪渡跑的樣子重疊在一起。阿澈下意識摸向胸口的口袋,那里躺著半張泛黃的照片,是他們唯一的合影。蘇晚舉著棉花糖站在旋轉木馬前,陽光把她的發梢染成金紅色,而他縮在鏡頭角落,化療后脫落的眉毛讓他看起來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。
女人忽然回頭,陌生的眉眼讓阿澈的心臟驟然縮緊。他倉皇轉身,撞到身后提著菜籃的老太太。玻璃罐摔在青石板路上,醬色的豆瓣醬濺上他洗白的牛仔褲,像極了當年蘇晚手術時,他在走廊里打翻的保溫桶。
“對不起。“他蹲下去撿碎片,指尖被劃破的瞬間,江面上的汽笛聲突然尖銳起來。
林醫生的辦公室還是老樣子。百葉窗斜斜切進陽光,在泛黃的處方箋上投下明暗交錯的條紋。阿澈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,看著醫生把聽診器按在他嶙峋的胸口,金屬探頭冰得他打了個寒顫。
“癌細胞已經轉移到縱膈了?!傲轴t生摘下眼鏡,用衣角擦了擦鏡片,“剩下的時間,你想怎么過?“
窗外的白玉蘭開得正盛,花瓣落在窗臺上,像誰撕碎的信紙箋。阿澈想起蘇晚臨終前攥著的那張處方箋,上面的字跡被淚水暈開,最后那句“建議保守治療“像一道血痕刻在他視網膜上。那天他守在ICU外,聽著儀器的蜂鳴漸漸變成直線,護士推著床出來時,蘇晚的手指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。
“我想找個人?!鞍⒊旱穆曇舾蓾孟裆凹埬Σ?,“十年前在這兒住院的女孩,叫蘇晚?!?/p>
林醫生的動作頓了頓。他拉開抽屜翻找病歷,指甲在金屬柜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響。阿澈盯著醫生花白的鬢角,突然想起蘇晚總愛揪著自己的頭發說:“等你老了,我就把你頭發染成彩虹色?!澳菚r他還笑她幼稚,現在才明白,有些承諾注定等不到兌現的那天。
“蘇晚...2013年10月17日去世?!傲轴t生把病歷推到他面前,死亡證明上的照片被歲月浸得模糊,但那雙彎彎的眼睛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。阿澈的手指撫過照片上女孩的臉頰,指腹被紙頁上凸起的鋼印硌得生疼。
“她最后說什么了嗎?“
“說...“林醫生的喉結動了動,“說讓你好好活下去?!?/p>
阿澈是在閣樓的樟木箱里找到那封信的。箱子底層鋪著蘇晚的白大褂,消毒水的味道混著樟腦丸的氣息,像穿越時空的針,猝不及防刺進心臟。信封上沒有郵票,只用紅蠟封了口,蠟印是他們一起刻的木章——兩只交頸的天鵝,翅膀被刻得歪歪扭扭。
他坐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,用美工刀小心翼翼挑開封蠟。信紙是蘇晚最喜歡的櫻花箋,字跡卻比記憶里潦草許多,墨色深淺不一,像是寫了又改,改了又寫。
“阿澈:當你看到這封信時,我應該已經變成天上的星星啦。化療太疼了,我偷偷停了藥,你別怪我好不好?林醫生說你的病有希望的,你要乖乖打針,等頭發長出來,我們就去拍婚紗照。對了,我在你常去的輪渡碼頭藏了個禮物,密碼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日子...如果找不到也沒關系,就當是我跟你玩的最后一個捉迷藏游戲?!?/p>
信紙上突然洇開一小片深色。阿澈摸了摸臉頰,才發現自己在哭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大了起來,雨點敲打著玻璃,像蘇晚化療后虛弱的咳嗽聲。他想起她總說自己是水做的,輸液時會偷偷把生理鹽水倒掉一半,說要留著眼淚給未來的孩子做洗禮。
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。屏幕上跳動著“醫院“兩個字,阿澈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,直到雨停了,陽光透過云層照在信紙上,把“我愛你“三個字照得透亮。
輪渡碼頭的儲物柜銹得厲害。阿澈轉動密碼鎖,金屬齒輪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,像他日漸衰竭的心跳。當數字對準“20120315“時,柜門“吱呀“一聲彈開,露出里面的鐵皮盒子。
盒子里躺著個錄音筆,是他送給蘇晚的十八歲生日禮物。阿澈按下播放鍵,電流聲滋滋啦啦響過之后,傳來女孩清清脆脆的笑聲:“測試測試!阿澈大笨蛋,聽到這段話的時候,你肯定又在掉眼淚對不對?告訴你個秘密哦,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病比我嚴重啦...那天偷看到你的病歷,嚇得我一晚上沒睡著?!?/p>
錄音筆突然發出刺耳的噪音。阿澈把它貼在耳邊,聽見蘇晚壓抑的哭聲混著海浪聲:“我真的好怕...怕你比我先走...怕你一個人在化療室里疼得發抖...怕你忘了吃飯,忘了加衣服...怕你下輩子遇到我,卻認不出我的樣子...“
潮水不知何時漲了上來。冰涼的江水漫過腳踝,阿澈卻渾然不覺。他蹲在儲物柜前,看著錄音筆在浪花里沉浮,像一只瀕死的白鳥。記憶突然倒帶——蘇晚躺在病床上,戴著他織的歪歪扭扭的毛線帽,說要在海邊買間小木屋,每天聽著浪聲醒來。
“等我病好了,我們就...“她的話沒能說完。護士推著除顫儀沖進來,電極片在她胸口炸開刺目的白光,像誰在黑暗里劃亮了火柴。
阿澈的視線漸漸模糊。他感覺身體變得很輕,像被潮水托起的羽毛。錄音筆還在播放著蘇晚的聲音,斷斷續續的,像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挽歌。當江水漫過他的口鼻時,他仿佛看見蘇晚站在不遠處的沙灘上,穿著杏色風衣,手里舉著棉花糖,發梢在風里輕輕晃動。
“阿澈,“她笑著朝他揮手,“我們終于可以去看海了?!?/p>
林醫生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那盤錄音筆。防水外殼救了它一命,只是內存卡已經嚴重損壞。技術科的同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恢復出最后三十秒的音頻。
“我藏了個禮物在...“電流聲突然截斷了女孩的聲音。幾秒鐘的靜默后,傳來輕輕的、帶著笑意的嘆息:“如果有下輩子,換我來找到你好不好?“
窗外的白玉蘭落了滿地。林醫生把錄音筆放進抽屜,和蘇晚的病歷放在一起。最上面那張處方箋上,還留著女孩用口紅畫的笑臉,嘴角的弧度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海邊,某個退潮后的清晨,有人在礁石縫里發現了半張照片。照片上的男孩縮在角落,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,但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滿了星光。浪花一遍遍漫過照片,把相紙上的影像沖刷得越來越淡,直到最后,只剩下一片空白的、泛白的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