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:雨幕初遇
唐天寶十二載暮春,一場突如其來的冷雨席卷了江南。
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,濺起半寸高的水花,將平江路的青石板洗得發(fā)亮。
文澈攏了攏被雨氣濡濕的長衫下擺,正欲拐進巷尾的茶肆避雨,卻聽見身側(cè)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。油紙傘下窺見的半張側(cè)臉,膚白勝雪,下頜線繃得緊緊的,像極了他案頭那方凍裂的端硯。
“姑娘當心。“他伸手扶住險些滑倒的少女,指尖觸到她衣袖上繡著的銀絲雨紋,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上來。
少女仰頭時,鬢邊銀簪上的雨珠恰好墜落,正落在他手背上——禾安,蘇州織造沈家的幺女,隨父來長安述職,卻在這異鄉(xiāng)的雨巷里,撞碎了剛買的桃花酥。
雨勢漸猛,遠處的朱雀大街已模糊成一片水墨。
文澈將自己的竹骨傘遞過去,傘面上題著半闕《雨霖鈴》,墨跡在雨中暈開,像誰未干的淚痕。
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恰埃贪草p聲念出傘骨內(nèi)側(cè)的題字,眼尾微微泛紅,“公子也愛李商隱?“她不知道,這句詩將成為他們命運的讖語,在往后無數(shù)個雨夜,化作穿腸的毒藥。
茶肆檐角的銅鈴在風雨中搖晃,文澈望著少女捧著油紙包離去的背影,雨水順著傘骨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單調(diào)的節(jié)拍。
他那時還不懂,有些相遇本就是渡劫,正如這江南的雨,看似溫柔纏綿,實則能浸透骨髓,凍裂三生石上的誓言。
第一幕:雨巷織情
——油紙傘下的誓約
長安城的雨季總帶著纏綿的詩意。暮春的雨絲如銀針般斜斜織下,將國子監(jiān)的青瓦白墻暈染成一幅淡彩水墨畫。
文澈抱著剛抄完的《昭明文選》行至檐下時,看見禾安正踮腳接住廊外飄進來的雨珠,發(fā)間別著的玉蘭簪沾了細碎雨星,像落了滿身的月光。
“'撐著油紙傘,獨自彷徨在悠長、悠長又寂寥的雨巷'——“禾安忽然轉(zhuǎn)身,指尖在潮濕的空氣里劃出詩句的形狀,“戴望舒寫的可是這般光景?“雨絲穿過她半開的油紙傘,在她肩頭洇出淺灰色的云紋,文澈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與她的在青石板上交疊,恍若被雨水焊接在一起的兩截殘玉。
入夏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。
當文澈從曲江池畔的詩會沖出時,看見斷橋邊立著個熟悉的身影。禾安抱著的油紙傘在狂風中翻卷如蝶翼,她卻固執(zhí)地將另一把蓮花傘往他懷里塞——傘面上的并蒂蓮沾著新鮮的針腳,金線繡的花蕊在雨霧中微微發(fā)亮。
“這是...“他摸到傘柄處刻著的“安“字,驚雷恰好劈下,將她的低語炸得粉碎:“長安的雨季長,帶著總有用處。“
深秋的夜雨最是磨人。
文澈坐在禾安閨房的西窗下,聽檐角的鐵馬在風雨中叮咚作響。案上的青瓷碗里,雨前龍井舒展成嫩綠的羽毛,水汽氤氳中,他忽然取下腰間的竹笛。
《雨霖鈴》的調(diào)子從笛孔溢出時,禾安正將一方繡著雨燕的絲帕壓在硯臺邊,燭火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,像停棲著兩只淋濕的蝶。笛聲止歇時,窗外的雨突然大了,仿佛誰在云端打翻了玉瓶,將整個長安城都浸在冰涼的悲戚里。
——雨季的裂痕
重陽節(jié)后的那場雨,來得格外陰沉。
文澈站在相府朱門前,看著管家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函遞來時,檐角的雨水正匯成細流,在青石板上沖刷出蜿蜒的溝壑,像大地開裂的傷口。
“老爺說,“老管家的聲音裹著雨氣,黏膩地貼在他耳廓,“沈家已將禾安小姐許給吏部侍郎公子,三日后便要納征。“
那天的雨從清晨下到日暮,文澈枯坐在書房,看硯臺里的墨汁被穿窗而入的雨絲攪成淡灰色的霧。
書案上攤著禾安送來的《雨詩三百首》,夾在其中的桃花箋上寫著“何當共剪西窗燭“,墨跡已被雨水洇成模糊的淚痕。
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曲江池畔,禾安指著天邊的烏云笑道:“你看那云像不像打翻的硯臺?“彼時他還不懂,有些云團一旦成形,便會將整個生命都澆鑄成冰冷的墨色。
驚雷在子夜炸響時,文澈正在收拾行囊。
父親的命令措辭嚴厲,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:“速往洛陽督辦漕運,三月內(nèi)不得返京。“
他摸到枕下那把蓮花傘,金屬傘骨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紅痕。
窗外的雨勢愈發(fā)狂暴,仿佛要將整個長安城的屋頂都掀翻,他想起禾安曾說“雷是雨的悲傷“,此刻才明白那種撕心裂肺的轟鳴,原是老天爺也在為人間的離別慟哭。
臨行前夜,文澈鬼使神差地走到沈家墻外。
夜雨如麻,打在梧桐葉上沙沙作響,像無數(shù)細碎的腳步在追趕什么。
他看見二樓的窗欞透出微弱的燭光,一個纖細的身影在窗前來回踱步,手中握著的似乎是那方繡雨燕的絲帕。
他突然想沖進去,想告訴她漕運督辦只是借口,想撕碎那紙荒唐的婚約,可巷口傳來更夫的梆子聲,三記鈍響,像釘在他咽喉里的三枚鐵釘。
雨水順著他的發(fā)梢滴落,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洼,恍若無人認領(lǐng)的墓碑。
第二幕:雨虐情殤
——巴山夜雨的家書
天寶十四載的秋雨比往年來得更早。
文澈在洛陽漕運官署拆第一封家書時,檐外的梧桐葉正被雨水打得簌簌作響,信箋邊角洇著水痕,像誰哭過的淚痕。
禾安的字跡仍是那般娟秀,卻在“秋雨梧桐葉落時“的落款處微微顫抖——她定是在聽雨時寫的這封信,墨香里混著江南潮濕的桂花香,順著驛馬的蹄聲穿越三千里關(guān)山,在他掌心跳成滾燙的星子。
“待長安雨歇,必策馬歸。“他摩挲著這句誓言,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來,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,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信紙上“安好“二字。
那時他還不知道,安史之亂的烽火已在范陽點燃,這場秋雨,其實是老天爺提前落下的喪鐘。
第二封信抵達時,文澈正被困在淮河渡口的破廟里。
連日暴雨沖垮了棧道,三百石漕糧困在江心孤島,糧商的哭嚎與船夫的咒罵混著雨打篷布的噼啪聲,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絕望之網(wǎng)。
禾安的信是夾在軍務(wù)文書里送來的,字跡被水浸得模糊不清,唯有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恰捌邆€字力透紙背,像用刀尖刻上去的。
“家書難托,勿念安好“——他反復(fù)咀嚼這六個字,忽然明白“勿念“才是最深的牽掛,就像這連綿不絕的雨,說要停,卻總在某個無人的午夜,悄悄漫過心堤。
第三封信來得最晚,也最薄。
文澈在潼關(guān)失守的亂軍里撿到它時,信紙已被血污浸透大半。
“溪云初起日沉閣“的抬頭下,禾安的字跡開始渙散,最后那句“此雨綿綿,恐無晴日“的墨點暈成一片烏云,恰好遮住了信紙背面繡著的半朵蓮花——那是她慣用的信箋,如今卻成了訣別的符咒。
雨腳如麻,打在殘破的城樓上,他突然想起她曾說“雨是有記憶的“,此刻才懂得,有些記憶,原是要用一生的潮濕來銘記。
——雨中人的訣別
長安城破那日,雨下得格外纏綿。
文澈披著重孝策馬奔回朱雀大街時,看見禾安正站在通化門的雨幕里,素白的孝衣被雨水淋得半透,懷里緊緊抱著個紅漆木箱。
雨打芭蕉的聲音從她身后的殘破宅院傳來,嗒、嗒、嗒,像誰在用指甲輕叩棺木,敲碎了他五內(nèi)俱焚的心臟。
“你回來了。“她抬頭時,雨水順著發(fā)梢滴落,在蒼白的臉頰上劃出兩道水痕。
文澈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她瘦得脫了形,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,亮得像暴雨將至前的閃電。
懷里的木箱突然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他伸手去接,觸到箱底刻著的蓮花紋——那是他送她的第一個生辰禮物,如今卻成了盛放骨灰的容器。
雨幕里突然傳來馬蹄聲,吏部侍郎家的惡奴舉著長刀沖來,嘴里罵著“反賊余孽“。
禾安突然將木箱塞進他懷里,自己卻像斷線的風箏般撲向刀鋒。
文澈聽見利刃入肉的悶響,混著雨打芭蕉的節(jié)奏,譜成一曲凄厲的《廣陵散》。
她倒下時,懷里的魚箋飄了出來,在雨中展開半闕《訣別詩》:“魚箋微諭相容意,只恐情多不忍言“——原來她早已知曉結(jié)局,那些未說出口的話,都化作了這長安城里最后一場纏綿的雨。
圍觀的百姓發(fā)出驚呼,卻沒人敢上前。
文澈抱著逐漸冰冷的禾安,看雨水沖刷著她胸口的血跡,在青石板上匯成蜿蜒的溪流。
遠處的大明宮方向升起狼煙,叛軍的嘶吼聲越來越近,他突然想起她曾說“江湖是雨的胸膛“,此刻才明白,這萬里江山的雨,都是她為他流的淚。
雨打芭蕉的聲音還在繼續(xù),嗒、嗒、嗒,像永不停歇的喪鐘,為大唐,也為他們來不及開花結(jié)果的愛情。
第三幕:雨盡魂銷
——雨冢
文澈將禾安葬在他們初遇的平江路巷尾。
沒有立碑,只在三尺見方的土坡上種滿了忘憂草,雨季來時,淡紫色的花盞便從泥土里鉆出來,像無數(shù)只舉著的小傘。
他用青石板圍出圓形的墓塋,每塊石板都親手打磨過,雨天時便滲出細密的水珠,順著紋路流淌成她名字的形狀——禾安,禾苗初生,歲歲平安。
可這長安的雨,終究沒能讓她等到豐收的季節(jié)。
墓志銘刻在墓前那棵老梧桐的樹干上。
“大地是雨的歸場“,七個字被雨水浸得發(fā)黑,文澈刻得極深,連年輪都跟著扭曲變形。
他總在雨后的清晨來這里,用棉布擦拭樹干上的青苔,看露水順著字跡滑落,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水洼。
有路過的孩童問他刻的是什么,他便指著天空說:“是云彩回家的路。“
其實只有他知道,那是禾安的眼睛,在每個下雨的日子,透過樹影看他。
江湖是雨的胸膛。
文澈開始收集天下的雨水,從嶺南的梅雨到塞北的冰霰,都裝在禾安留下的青瓷瓶里。
每個瓶底都沉著一枚銅錢,那是他們當年在斷橋邊投壺贏來的彩頭。
他將這些瓶子圍著墓塋擺成圓圈,雨季來臨時,瓶中的雨水便會漫出來,在地面織成透明的網(wǎng),恍若禾安當年繡在絲帕上的雨紋。
有采藥人說這是邪術(shù),他卻只是笑笑——他們不懂,有些思念需要用整個天地來盛放,就像這永不干涸的雨冢,盛著他余生所有的潮濕。
愛與陪伴最終被現(xiàn)實碾碎,只留下永恒的虛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