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過紗簾將論文復印件上的字跡映在許星臉上。她睜開眼，發現杯墊仍攥在手里，邊緣已經被捏出褶皺。床頭柜上的姜茶早已冷卻，表面結著層琥珀色的膜。

走廊傳來腳步聲，許星條件反射般把杯墊塞進枕頭下。地質錘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今天的任務——勘探客棧西側的赤金礦脈。

“許研究員？“扎西在門外喊，“早餐后出發。“

冷水拍在臉上時，許星盯著鏡中的自己。左眉的疤痕在晨光中泛著淡粉色，像道未愈的傷口。四年前溫峋消失的那晚，她在暴雨里摔在碎玻璃上留下的。

餐廳彌漫著酥油茶的咸香。許星在角落坐下，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吧臺。燒杯還擺在原處，但貼著論文標簽的那個不見了。

“姑娘嘗嘗這個。“銀發老婦突然出現，將碗冒著熱氣的甜羹推到她面前，“高原上補氣血。“

羹面飄著枸杞和桂花，甜膩得反常。許星舀起一勺，發現碗底沉著顆包著金箔的蓮子——家鄉婚宴才有的做法。她抬頭時，正對上老婦探究的目光。

“秦姨是吧？“許星放下勺子，“為什么給我這個？“

老婦圍裙上的星月紋飾突然變得刺眼。許星猛地站起身，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聲響。餐廳瞬間安靜，幾個隊員詫異地看過來。

“你的論文寫得真好。“秦姨突然說，手指摩挲著圍裙邊緣，“阿峋每次重讀都會修改批注。“

許星耳邊嗡鳴。她想起杯墊背面那行小字，胃部像被人攥住。“他在哪？“

“后廚通下水道呢，左手使不上勁——“

許星已經沖進走廊。潮濕的霉味混合著刺鼻的清潔劑氣息，盡頭半開的門里傳來金屬碰撞聲。她推開門時，溫峋正用膝蓋頂著疏通器，左手顫抖著試圖固定彈簧管。

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，照見他額角的汗水和緊繃的下頜線。白T恤右袖被卷到肩頭，露出大片的燒傷疤痕。許星呼吸一滯——那形狀像極了她論文里畫的巖漿流動軌跡。

“出去。“溫峋頭也不抬，左手突然打滑，彈簧管彈起來在他虎口劃出道血痕。

許星從工具架上扯下紗布扔過去：“客棧用學術論文當杯墊？“

“廢紙利用。“溫峋用紗布纏住傷口，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驚，“地質學家管這么寬？“

“那為什么是這篇？為什么偏偏是我的——“

“隨機拿的。“他站起身，左腿明顯吃不上力，踉蹌著扶住水池。許星注意到每個龍頭把手都裹著防滑硅膠套，其中兩個已經裂開，露出里面暗紅的血跡。

她突然說不出話。溫峋右耳的黑色耳釘在陽光下泛著冷光，像滴凝固的瀝青。

“拿著。“溫峋從抽屜抓出把鑰匙扔來，許星下意識接住，“西面礦洞的，別像你爸那樣——“

“別提我父親！“許星的聲音在狹窄空間里炸開。鑰匙齒陷入掌心，疼痛讓她清醒，“你憑什么收藏我的論文？憑什么消失四年后——“

“許研究員！“扎西的聲音從走廊傳來，“該出發了。“

溫峋轉身擰開水龍頭。水流沖刷著他染血的左手，在池底積成淡紅色的漩渦。許星看見他后頸的肌肉繃得像巖石，條形碼紋身隨著脈搏微微跳動。

0315。她生日。

“鑰匙還我。“溫峋關上水龍頭，“用完別弄丟，就這一把。“

許星把鑰匙塞進沖鋒衣口袋：“地質局會補你十把。“

走出客棧時，晨霧已經散盡。許星戴上太陽鏡，余光瞥見二樓窗簾動了動。秦姨站在窗后，手里端著那碗沒動過的甜羹。

勘探車駛過砂石路，扎西突然開口：“你認識店主？“

“以前見過。“許星調整GPS，屏幕顯示距離礦洞還有3公里。

“他左手神經損傷，右耳完全失聰。“扎西轉動方向盤，“去年雪崩救人傷的。“

方向盤真皮套突然在許星指下發出哀鳴。她想起溫峋扶門時總是側身，想起秦姨那句沒說完的“站左邊說話“。四年前那個雨夜，他推開她時確實有石塊砸在——

“到了。“扎西停車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。

礦洞鐵門上掛著嶄新的鎖。許星插入鑰匙時，發現鎖孔有近期使用的痕跡。門開瞬間，霉味混著某種熟悉的香氣撲面而來——溫峋常用的那種檀香。

“有人來過。“林玥蹲下檢查腳印，“四天前，男性，左腿承重不均。“

許星打開頭燈。巖壁上留著新鮮鑿痕，幾處礦脈采樣點被粗暴破壞。她彎腰撿起塊碎片，燈光下閃過詭異的金屬光澤。

“赤鐵礦不該有這種反光。“她將樣本裝袋，突然發現地上有張被巖屑半掩的紙片——客棧便簽紙，上面印著杯墊同款論文標題，邊緣還沾著抹暗紅。

許星把紙片塞進采樣袋最里層。回程路上，車載廣播預報夜間有沙塵暴。她摸出手機，鎖屏是她和溫峋唯一的合照——雨夜里模糊的鏡面反光，只能看清他按在玻璃上的左手，無名指戴著枚素圈戒指。

而現在那里只有道膚色分界線。

客棧大堂空無一人。許星徑直走向吧臺，燒杯整齊排列在消毒柜里，唯獨缺了貼論文標簽的那個。她拉開抽屜，一疊泛黃的《地質學報》復印件用鐵夾固定著——全是她的論文，每頁邊角都有磨損痕跡。

“未經允許翻別人東西？“

溫峋的聲音在背后炸響。許星轉身時撞倒玻璃杯，碎片在地板上炸開成星形。溫峋左手扶著酒架，指節發白。

“為什么收集這些？“許星聽見自己聲音發抖，“既然厭倦到要消失——“

“學術參考。“溫峋彎腰撿碎片，左手剛碰到玻璃就劃出口子，“你寫的礦物成因分析，對雕刻選料有幫助。“

許星抓住他手腕。疤痕觸感像灼熱的砂紙，她能感覺到脈搏在薄薄的皮膚下狂奔。“地質論文指導紋身？“

“早不干那行了。“溫峋抽回手，玻璃碎片上留下血指紋，“現在刻石頭。“

他指向展示柜。許星這才注意到里面擺著排礦物雕刻：螢石雕的蜂鳥翅膀上凝著彩虹，黑曜石刻的狼眼在燈光下泛紅，最中央是塊玄武巖雕成的星星——和她包里那塊螢石標本一模一樣。

“昨晚收的租金。“溫峋用抹布擦掉血跡，“你包里的螢石成色太差。“

許星背包帶突然斷裂。采樣袋砸在地上，那塊可疑礦石滾到溫峋腳邊。他瞳孔驟縮，彎腰時左腿發出不自然的脆響。

“誰帶你去赤金礦洞的？“他聲音低沉得可怕。

“地質局批文。“許星撿起礦石，“這根本不是赤鐵礦，是——“

“星火礦伴生石。“溫峋奪過礦石，“明天就帶你的隊離開。“

秦姨端著甜羹出現時，兩人劍拔弩張的姿勢像幅定格畫。老人把碗放在論文復印件上，桂花香突然濃得嗆人。

“阿峋，喝藥。“她故意站在溫峋左側，“耳聾還諱疾忌醫...“

溫峋猛地揮手打翻藥碗。瓷片在論文上濺出棕褐色污漬，許星看清了頁腳批注——“她喜歡桂花“后面被狠狠劃掉，改成“學術錯誤第7處“。

“你右耳聽不見？“許星聽見自己問。

溫峋抓起硅膠門把手套砸向墻壁：“滾出去！“

套子裂開時，許星看見里面滲滿暗紅血跡。碎片里還夾著張星星折紙，正緩緩舒展成帶血的平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