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術燈慘白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,精準地剖開無影燈下的方寸之地??諝饫飶浡鴿獾没婚_的消毒水氣味,混雜著碘伏的辛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屬于骨與血的鐵銹腥甜。這氣味鉆進鼻腔,直抵大腦皮層,是陸修遠最熟悉的戰場硝煙。
無影燈下,暴露的創口血肉模糊,碎裂的骨茬刺眼地白?;颊叩挠倚⊥龋褚患槐┝λに榈淖玖犹掌鳎劰瞧脚_塌陷粉碎,屬于SchatzkerVI型骨折的殘酷杰作。鮮血順著無菌巾的褶皺,緩慢地、執著地向下蜿蜒。
“電鉆?!?/p>
陸修遠的聲音在口罩后面響起,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紋,像深潭的水。器械護士的金屬托盤無聲地滑到他手邊,冰冷的電鉆遞入掌心。金屬的觸感帶著手術室特有的低溫,順著指尖神經,瞬間傳導至大腦,帶給他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。
指尖是大腦的延伸,此刻它們就是最精密的探針,最穩定的支架。鉆頭接觸骨面,發出低沉而持續的“嗡嗡“聲,細密的骨屑濺起,又立刻被持續吸引的吸血器吸走。復位、克氏針臨時固定、支撐鋼板貼合骨面、螺釘旋入......每一個動作都剝離了情緒的外殼,只剩下最純粹、最精準的力學傳遞,如同鐘表內部嚴絲合縫的齒輪咬合。汗水沿著鬢角滑下,在無菌帽邊緣暈開一點深色的濕痕,又被巡回護士迅速而輕柔地吸走。
時間在這里被切割、被壓縮,只剩下眼前這片血肉與金屬交織的戰場。
“沖洗。“清亮的水流沖刷著創面,沖走最后一點骨屑和血污。
“引流管?!凹氶L的硅膠管被精確置入。
“縫合?!俺轴樒鲓A著彎針,帶著可吸收縫線,在皮緣間靈巧地穿梭,打結、剪線。針腳細密均勻,如同精密的機械刺繡。最后一針落下,剪斷線頭。創口被覆蓋上厚厚的敷料,繃帶纏繞固定。
“手術結束。“
陸修遠宣布。聲音依舊平穩,但一絲微不可察的疲憊終于從緊繃的神經末梢泄露出來。
手術燈熄滅的瞬間,那種被高強度聚光燈炙烤的灼熱感也隨之退潮。他站在洗手池前,水流嘩嘩地沖刷著雙手。一遍,兩遍,三遍......皮膚被搓得微微發紅。鏡子里映出一張臉,眉眼間殘留著手術臺上的銳利,但眼底深處,卻是一片被高強度專注力抽空后的茫然。
更衣室里,他機械地換上白大褂,習慣性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機。屏幕上顯示著護士長發來的消息:
“陸醫生,3床患者醒了,家屬要求見主刀。“
3床。他回憶了一下病例。車禍,脛骨平臺粉碎性骨折,女性,32歲。術前評估時他只看了一眼片子就確定了手術方案,甚至沒太注意患者的名字。
穿過長長的走廊,消毒水的氣味漸漸被病房特有的藥水味取代。3床的簾子半拉著,他抬手輕叩兩下,然后拉開——
病床上的女人正望著窗外。
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,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。聽到動靜,她轉過頭來。
那一瞬間,陸修遠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。
十年了。
她的頭發剪短了,染成了栗色,眼角有了細紋,但那雙眼睛——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、狡黠的眼睛,他怎么可能認不出來?
“林......“
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,硬生生把那個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。
病床上的女人——不,現在應該叫“患者林薇“——平靜地看著他,眼神陌生而疏離。
“陸醫生?“她的聲音有些沙啞,“手術還順利嗎?“
陸修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病歷夾。
“很順利?!八穆曇艋謴土寺殬I性的平穩,“骨折復位良好,內固定牢靠。接下來需要配合康復訓練?!?/p>
“會留下后遺癥嗎?“
“按照規范治療,不會。“
她點點頭,目光重新轉向窗外。陽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躍,投下細密的陰影。有那么一瞬間,陸修遠幾乎要以為她下一秒就會像從前那樣,轉過頭來沖他狡黠一笑:“騙你的啦,我才沒那么嬌氣?!?/p>
但林薇只是安靜地躺著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單。
“還有其他問題嗎?“他問。
“沒有了,謝謝陸醫生。“
她的語氣禮貌而疏遠,仿佛他們真的只是素不相識的醫患關系。
陸修遠轉身離開時,聽見身后傳來很輕的一聲:“對了,我改過名字......現在叫林薇?!?/p>
他的腳步微微一頓,但沒有回頭。
走廊的燈光慘白而刺眼。陸修遠站在護士站前,翻開林薇的病歷,指尖在“曾用名“一欄輕輕劃過——
林小滿。
那個曾經笑著對他說“修遠,我們要一直在一起“的女孩,現在安靜地躺在病床上,裝作不認識他。
水龍頭的水聲嘩嘩作響。陸修遠用力搓洗著雙手,仿佛要洗去的不是血跡,而是某種更頑固的、黏稠的情緒。鏡中的男人眼神冷峻,下頜線條緊繃,只有他自己知道,在那副完美的職業面具下,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龜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