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務處的空調開得很低，陸修遠坐在長椅上，手里捏著那份投訴信的復印件。紙張在他指間微微發顫，不是因為憤怒，而是因為一種近乎荒謬的寒意——林薇在信中的措辭精準而鋒利，每一句話都像手術刀一樣，直指醫患關系中最敏感的神經。

“陸修遠醫生在未告知的情況下，為我注射了不明藥物...“

“術后出現異常反應，懷疑與個人恩怨有關...“

“要求徹查用藥記錄及手術錄像...“

他盯著那幾行字，突然想起大學時的林小滿——那個總在圖書館熬夜寫論文，連標點符號都要反復檢查的女孩。她現在的筆跡比當年更加鋒利，字里行間透著一股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。

走廊盡頭傳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。

林薇拄著拐杖走來，右腿的石膏已經換成可拆卸支具，身上穿著熨燙平整的襯衫和鉛筆裙，像是剛從商務會議回來。她的妝容精致，唇色是低調的豆沙紅，只有微微泛白的指節暴露了用力拄拐的疼痛。

“陸醫生也來申訴？“她在陸修遠面前停下，唇角勾起一抹淺笑。

陸修遠抬頭，目光落在她脖子上——那里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淡色疤痕，藏在絲巾下方，像是被什么銳物劃過。他從未注意過這個細節。

“為什么？“他直接問。

林薇歪了歪頭：“醫療投訴是患者正當權利。“

“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。“陸修遠站起身，逼近一步，“那道疤怎么來的？“

她的瞳孔驟然收縮，后退時拐杖在地面打滑。陸修遠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肘部，觸到的卻是襯衫下明顯凸起的骨骼——她瘦得驚人。

林薇猛地甩開他的手：“別碰我！“

聲音在空曠的走廊炸開，幾個路過的醫護人員詫異地看過來。陸修遠收回手，注意到她右臂內側有幾道平行的淺色痕跡，像是被指甲反復抓撓留下的舊傷。

空氣凝固了幾秒。

“......抱歉。“林薇突然笑了，那種精致的面具又回到了臉上，“最近工作壓力大，有點神經質。“

她調整了一下絲巾，轉身向醫務處走去，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刀。

——

陸修遠站在醫院天臺上，撥通了一個很久沒聯系的號碼。

“老陳，幫我查個人。“他盯著樓下林薇鉆進出租車的背影，“林薇，32歲，應該改過名字，原名叫林小滿。“

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：“......你確定要查？“

“你知道什么？“

“她去年在瑞士的滑雪事故，“老陳的聲音壓低，“不是意外。“

陸修遠的呼吸一滯。

“她在蘇黎世大學醫院的心理評估記錄顯示，有自毀傾向。“老陳嘆氣，“前夫是投行高管，離婚時差點讓她凈身出戶。據說那場滑雪事故后，她一個人拖著沒愈合的傷腿，在雪地里爬了半小時才找到人求救。“

電話掛斷后，陸修遠久久地站在原地。

他突然理解了林薇身上那些違和感——為什么她對疼痛如此麻木，為什么她寧可投訴也要提前出院，為什么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帶著某種扭曲的期待......

她在等一個答案。

等十年前那個放棄她的陸修遠，再一次做出同樣的選擇。

這樣她就能證明，自己從來就不值得被堅定地選擇。

——

深夜的病房走廊空無一人。

陸修遠輕輕推開林薇的病房門，發現她蜷縮在窗邊的沙發上，筆記本電腦的藍光映在她慘白的臉上。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摳抓著左臂內側，那里已經泛起一片血紅。

“你在干什么？“

林薇猛地合上電腦，但陸修遠已經看到了屏幕上的內容——那是一封寫給她前夫的郵件草稿，滿屏都是“對不起“和“再給我一次機會“。

“滾出去。“她的聲音嘶啞。

陸修遠走到她面前，單膝跪地，強行掰開她緊握的右手。指甲縫里全是血絲，左臂上新鮮的抓痕縱橫交錯，和那些舊傷重疊在一起。

“看著我。“他按住她顫抖的肩膀，“當年的事，我欠你一個解釋。“

林薇突然笑了，笑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：“現在才想起來解釋？“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，“你知道嗎陸修遠，我花了三年時間接受自己不值得被愛——“

“不是你的問題。“

“那是誰的？“她猛地抬頭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，“是我太粘人？太依賴你？還是說......“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，“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我有未來？“

陸修遠看著她的眼睛，那里面的痛苦如此赤裸，讓他想起實習時見過的一個截肢患者——那個人總是盯著自己空蕩蕩的褲管發呆，仿佛無法理解為什么明明那么疼，肢體卻已經不在了。

“我當時被選上仁和的住院醫師項目，“他慢慢地說，“但名額有兩個候選，另一個是院長的侄子。“

林薇的呼吸微微一滯。

“主任私下找我，說如果我能'專注事業'，不去國外陪讀......“陸修遠苦笑一聲，“很蠢是不是？為了一個工作機會放棄你。“

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進來，林薇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凝固。她緩緩抬起手，指尖觸碰陸修遠胸前的工牌——“副主任醫師陸修遠“。

“所以你現在得到了想要的。“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，“恭喜。“

陸修遠握住她冰涼的手：“我后悔了，小滿。“

這個十年沒叫出口的名字讓林薇渾身一顫。她猛地抽回手，抓起電腦砸向墻壁！

“太晚了！“她歇斯底里地笑起來，“你知道我是怎么熬過這十年的嗎？“她扯開絲巾，露出脖子上那道猙獰的疤，“離婚那天，我用他送的鉆石項鏈割的——可惜技術太差，連自殺都做不到......“

陸修遠一把將她摟進懷里，任憑她撕打掙扎也不松手。林薇的拳頭砸在他背上，哭聲像是被困住的小獸，最后慢慢變成無力的抽噎。

“對不起。“他收緊手臂，聲音沙啞，“這次我不會放手了。“

月光下，林薇緩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。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，嘴角卻揚起一個詭異的微笑：

“真的嗎？哪怕我會毀了你？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