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術館偶遇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，蘇念那句“我爸很少這么直接夸人的”帶來的喜悅，很快被“正式登門拜訪”的緊張感取代。陸景珩深知，“眼光不錯”只是初步印象，真正的考驗，是踏入那個充滿墨香與書卷氣的蘇家客廳。
沈教授的“雞湯”邀請，并非客套。約定的時間，就在下一個周六的傍晚。
陸景珩提前做了功課，精心挑選了禮物：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送給蘇明遠，一套典雅的絲綢絲巾送給沈靜怡，都是既顯心意又不顯浮夸的物件。他特意推掉了所有應酬，提前處理完手頭緊急的事務。那個海外項目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，雖然暫時被他用強力的危機公關和嚴苛的補充協議穩住了局面，但合作方信譽崩塌的陰影仍在，后續融資和項目落地都充滿了變數。他需要保持絕對的清醒和專注，而今晚，是另一場不容有失的“戰役”。
車子駛入S大教職工住宅區，環境清幽，綠樹成蔭。蘇念家的獨棟小樓帶著歲月的沉淀，門口幾叢修竹，更添幾分雅致。按下門鈴的瞬間，陸景珩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沉穩心跳下的一絲加速。
開門的是笑容溫婉的沈靜怡：“小陸來啦，快請進。”她接過禮物，嗔怪道：“太客氣了，人來就好。”
“應該的，阿姨。”陸景珩換上蘇念遞來的拖鞋，目光迅速掃過室內。
客廳不大，卻處處透著主人的品味。素雅的米白色沙發，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深遠的水墨小品，并非名家大作，卻筆力不俗，顯然是蘇教授或友人的手筆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墻而立的兩排頂天立地的紅木書架，塞滿了密密麻麻的書籍，從厚重的典籍到簇新的學術期刊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紙張和油墨混合的獨特書香。一個角落布置成小小的茶室，紫砂壺、茶寵、精致的茶罐擺放有序。整個空間，安靜、整潔，帶著一種沉靜而內斂的力量。
“爸在書房，馬上就出來。”蘇念小聲說，眼神里帶著鼓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“蘇教授好。”陸景珩對著書房的方向微微頷首。
片刻，蘇明遠從書房踱步而出。他穿著家常的深藍色薄毛衣，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依舊平靜銳利，少了美術館初見時的突然審視，卻多了幾分持久的觀察意味。
“陸先生來了，坐。”他指了指沙發，語氣平和。
寒暄幾句，話題自然地從天氣轉到了陸景珩帶來的禮物上。沈靜怡對絲巾贊不絕口，蘇明遠拿起那方端硯，指腹輕輕摩挲著細膩的紋理，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：“石質溫潤，下墨發墨俱佳。陸先生有心了。”
“您喜歡就好。”陸景珩松了口氣。
沈靜怡去廚房準備晚餐，蘇念也跟去幫忙。客廳里只剩下陸景珩和蘇明遠。短暫的沉默帶著無形的壓力。
“陸先生對傳統書畫，似乎有些興趣？”蘇明遠端起茶幾上的白瓷茶杯，呷了一口，開啟了話題。這不是美術館的隨口一問，而是帶著引導性的探究。
“不敢說興趣深厚，是欣賞。”陸景珩坐姿端正，態度坦誠，“尤其近期受念念影響，更覺得其中蘊含的意境和哲理，與現代生活、商業邏輯都有奇妙的共鳴。比如，留白的智慧，就很像投資中的風險預留。”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自己更熟悉的領域，但又不離藝術本體。
“哦？”蘇明遠鏡片后的目光閃了閃，“比如？”
陸景珩心念電轉，想起上次畫展蘇教授對《雨巷·新痕》的點評。“比如您上次提到那幅畫的‘破而后立’。傳統水墨的‘留白’是意境，是空間，是‘無’；而現代藝術的解構、肌理、新材料的運用，是‘有’，是‘實’。如何在‘有’與‘無’、‘破’與‘立’之間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，讓畫面既不失傳統韻味，又能承載當下思考，這其中的辯證關系，與我們在商業中處理‘守成’與‘創新’、‘規則’與‘突破’的困境，確有相通之處。”
他沒有堆砌術語，而是用平實的語言闡述自己的理解，并將蘇教授之前的觀點融入其中，顯示出認真的聆聽和思考。
蘇明遠沒有立刻評價，只是又喝了一口茶，放下杯子時，拋出了第二個問題，更直接，也更深入：“‘守成’與‘創新’，說起來容易。若根基不穩，盲目求新，便是無源之水；若固守陳規，不思進取，終被時代淘汰。陸先生認為，在‘根基’與‘求變’之間，何為錨點？尤其在你們這個……充滿誘惑與泡沫的行業里。”他的目光銳利如刀，直指陸景珩所處的金融圈核心矛盾。
這是一個關于價值觀和定力的拷問。
陸景珩沉吟片刻，沒有回避：“蘇教授問到了關鍵。我認為錨點在于‘價值’本身，而非表面的形式或潮流。無論藝術還是商業，真正的根基是對本質價值的理解和堅持。對于一幅畫，是它傳遞的情感、思想、審美價值；對于一個企業、一個項目，是它創造的社會價值、經濟價值是否真實、可持續。‘求變’是為了更好地實現或提升這個價值，而不是為了‘變’而變，被短期利益或虛幻泡沫裹挾。”他頓了頓，聲音沉穩有力，“就像我們現在的項目，合作方出了問題，核心在于他們背離了價值創造的根本，選擇了財務造假這條歧路。我們堅持的‘可控’，就是回歸項目本身的技術價值和市場前景，重新錨定價值基點，哪怕過程艱難，也比粉飾太平、追逐泡沫來得踏實。”
他坦誠地提到了項目困境，但將其升華到對“價值”的堅守上，既回應了蘇教授的提問，也展現了自己在危機中的思考和原則。
蘇明遠靜靜聽著，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，但眼神深處似乎有微瀾掠過。他沒有再追問，只是淡淡說了一句：“價值…是個值得深思的詞。”
這時，沈靜怡和蘇念端著菜肴出來，打破了略顯凝重的氣氛。“開飯啦！老蘇，別光顧著考小陸，先吃飯。”沈靜怡笑著招呼。
晚餐是精心準備的家常菜，沈靜怡的廚藝確實了得，清淡可口，火候恰到好處。飯桌上的氣氛輕松了許多。沈靜怡的盤問果然更生活化、更溫暖。
“小陸老家是哪里人啊？父母身體都還好吧？”
“L省，父母身體都硬朗，就是閑不住，還在工程一線盯著。”
“干工程辛苦，風吹日曬的。他們培養出你這么優秀的孩子，不容易。”沈靜怡由衷地說，給陸景珩夾了一塊糖醋小排，“嘗嘗這個，念念最愛吃。”
“謝謝阿姨。”陸景珩連忙道謝，“父母確實付出了很多。他們很樸實，教會我最重要的是責任和誠信。”他自然地再次點明自己的家庭觀念和價值觀。
“聽念念說，你工作特別忙？年輕人拼事業是好事，但也要注意身體。”沈靜怡關切道。
“是，最近項目遇到點波折，比較耗神。不過我有分寸，也會盡量抽時間鍛煉。”陸景珩回答得體，避開了具體困境，又表達了自律。
蘇念在一旁偶爾插話，努力調節氣氛。蘇明遠大部分時間安靜吃飯，偶爾參與一兩句關于菜品的點評，眼神卻始終帶著觀察。
飯后，移步茶室。沈靜怡泡了一壺上好的龍井，茶香裊裊。蘇明遠似乎放松了一些，話也略多，談起最近學術界的一些動態和趣聞。陸景珩雖然專業領域不同，但憑借廣泛的知識面和出色的理解力，也能適時回應，提出一些有見地的看法，尤其是在涉及跨學科融合或政策影響方面。
就在氣氛漸入佳境，沈靜怡剛問起陸景珩平時喜歡看什么書時，陸景珩放在西裝內袋的手機，不合時宜地、以一種極其尖銳的頻率震動起來。
陸景珩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。這個私人號碼，知道的人極少，這種時候打來……他瞬間意識到，可能是項目那邊出了極其緊急的狀況！
“抱歉，叔叔阿姨，我可能需要接個緊急電話。”他迅速起身，帶著歉意看向蘇教授夫婦，又遞給蘇念一個安撫的眼神。
“去吧，工作要緊。”沈靜怡理解地點頭。
蘇明遠沒說話，只是端起茶杯，目光深沉地看著陸景珩快步走向陽臺。
陽臺門關上。陸景珩接通電話，壓低的聲音透過門縫隱隱傳來，帶著一種緊繃的冷靜和不容置疑的決斷：
“……確定嗎？……通知所有核心成員，一小時內上線！……那份補充協議的第三款是關鍵，咬死！……對方律師如果糾纏，直接亮底牌……告訴李總，盛景的底線就在這里，沒有退讓空間！……好，我半小時內上線！”
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，但那簡短、有力、充滿掌控感的命令式語氣，以及話語中透露的“核心成員”、“補充協議”、“底線”、“亮底牌”等關鍵詞，清晰地勾勒出一個正面臨嚴峻挑戰、需要立刻做出重大決策的領導者形象。與剛才飯桌上謙和有禮的年輕人判若兩人。
客廳里，茶香依舊，氣氛卻有些微妙。蘇念緊張地絞著手指。沈靜怡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蘇明遠慢慢品著茶，臉上看不出情緒，但鏡片后的目光，卻投向陽臺那個挺拔而略顯冷硬的背影，若有所思。
幾分鐘后，陸景珩推門進來，臉上帶著深深的歉意，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和鎮定。
“叔叔阿姨，念念，非常抱歉。項目那邊出了突發狀況，非常緊急，需要我立刻上線處理。今晚恐怕……”他語氣誠懇，帶著一絲無奈和遺憾。
“理解，工作重要，快去吧。”沈靜怡連忙說。
蘇念也站起來：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蘇明遠終于放下茶杯，站起身，看著陸景珩：“危機處理，首重定力，次重決斷。陸總，好自為之。”他的話，像一句評語，也像一句提醒。
“謝謝蘇教授教誨，晚輩謹記。”陸景珩鄭重地點頭。這句“定力”與“決斷”，精準地戳中了他此刻最需要的品質。
沈靜怡將準備好的一個精致食盒塞到蘇念手里：“念念，把這個給小陸帶上，里面有點心，還有我燉的一點湯，讓他忙完墊墊肚子。”
“謝謝阿姨！”陸景珩心頭一暖。
走到門口，蘇明遠忽然開口：“陸先生。”
陸景珩立刻停步轉身：“蘇教授？”
蘇明遠從玄關旁的書架上抽出一本不算厚但裝幀素雅的書，遞給他：“《中國藝術精神》，徐復觀著。或許，對你看待一些問題，能提供另一個維度的思考。”他的語氣平淡，卻蘊含深意。
陸景珩雙手接過，心頭震動。這不僅僅是一本書，更像是一種……初步的認可？或者說，是通往理解蘇家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？
“謝謝蘇教授！我一定認真拜讀！”他的聲音帶著發自內心的感激。
車子駛離靜謐的住宅區，匯入城市的霓虹。陸景珩一手握著方向盤，一手緊緊握著那本《中國藝術精神》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蘇家茶室的溫度與書卷的微涼。副駕上的食盒散發著淡淡的食物香氣。
后視鏡里，蘇念家的燈光漸漸遠去。
“怎么樣？”蘇念忍不住問，語氣忐忑。
陸景珩側頭看了她一眼，緊繃的神經在夜色中微微放松，嘴角勾起一個復雜的弧度：“蘇教授的‘考題’，比盡職調查還難。不過……”他掂了掂手中的書，“好像……沒交白卷？”
他深吸一口氣，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鷹。前方的路，一邊通往危機四伏的商戰核心，一邊通往剛剛對他開啟一絲縫隙的書香門第。他踩下油門，向著盛景大樓的方向疾馳而去。手邊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，無數條信息和未接來電的提示瘋狂跳動。
考驗，從未停止。但此刻，他心中那份因“初步認可”和“那碗湯”而生的安定感，以及手中這本沉甸甸的書，都化為了一種更堅實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