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里的陰影與朝露
天剛蒙蒙亮,窗玻璃外還蒙著層薄紗似的霧。
沈昀墨就被隔壁房間傳來的、斷斷續續的罵聲拽醒了。
不是什么新鮮事。
自母親走后,他寄住在姑姑家的這三年。
姑姑沈翠花的咒罵聲,就像清晨的雞叫一樣,成了他生活里雷打不動的背景音。
他睜著眼躺在床上,天花板是泛黃的,角落里還結著幾縷蛛網。
16歲的少年,總喜歡把自己縮在沉默的殼里。
上課坐在最后一排,午休時躲在圖書館角落,放學繞著小巷走,盡量不跟任何人產生交集。
可即便這樣,張翠花的聲音還是像帶了刺的藤。
順著門縫鉆進來,纏在他耳邊:
“死廢物,沒用的白眼狼,沒人要的賤種,也不知道起床做早飯。”
那些刻薄的字眼,他聽了三年,本該麻木了。
可心臟還是會隱隱發疼。
他慢慢坐起身,身上的短袖洗得發皺,領口也松垮了。
還是去年表姐穿剩下的。
他動作很輕,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,生怕又招來一頓數落。
衛生間里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漏水,鏡子蒙著層灰。
沈昀墨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。
臉色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,眼下有淡淡的青黑。
眼神沉得像深不見底的水。
他擰開水龍頭,冷水撲在臉上,才算徹底清醒過來。
牙刷是最便宜的硬毛款。
牙膏也快擠不出了,他蘸了點水,草草刷了牙。
又用冷水抹了把臉,連毛巾都沒敢多用。
沈翠花總說他“浪費水”“浪費毛巾”。
仿佛他用的每一點東西,都是從她身上剜下來的肉。
收拾好東西,背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。
里面裝著幾本舊課本,還是上一屆學長傳下來的。
沈昀墨剛要拉開大門,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喝止。
像鞭子抽在空氣里:“沈昀墨!你給我站住!”
他的腳步頓住了,沒回頭,也沒應聲。
這是他早就摸清的生存法則——
不反駁,不辯解,盡量減少和沈翠花的正面沖突。
這樣至少能少挨幾頓罵。
沈翠花踩著拖鞋,“啪嗒啪嗒”地走過來。
身上穿的碎花睡衣還沒換,頭發亂糟糟地挽在腦后,臉上的橫肉隨著腳步晃了晃。
她走到沈昀墨跟前,停下腳步。
一股廉價香皂混著油煙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她瞇起眼,像打量什么贓物似的盯著沈昀墨,聲音又尖又利,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:
“我問你,昨晚我放在床頭柜里的五十塊錢,是不是被你偷走了?”
“偷”這個字,從沈翠花嘴里吐出來的時候,帶著濃濃的鄙夷。
像一塊臟泥,直接砸在沈昀墨臉上。
沈昀墨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,指甲掐進了掌心的老繭里。
那是他周末去快餐店洗盤子時,被鋼絲球磨出來的。
他還是沒說話,只是垂著眼,看著自己磨得快露趾的帆布鞋。
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眼底的黑暗正一點點濃稠起來,像墨汁滴進了清水里,慢慢暈開。
沈翠花見他這副“悶不吭聲”的模樣,火氣更上來了。
她往前湊了湊,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昀墨的臉上:
“怎么?不說話就是默認了?我就知道是你!跟你那死鬼媽一個德性,手腳不干凈!當初你媽就是因為偷了人,才有的你吧?現在輪到你了,學著偷到我頭上來了?”
沈昀墨的身體僵了一下。
母親是他心里最不能碰的逆鱗。
沈翠花卻總喜歡拿母親說事,怎么刻薄怎么來。
他的嘴唇動了動,想說“我媽不是那樣的人”。
可話到嘴邊,又咽了回去——他試過辯解,可每次辯解,換來的都是更難聽的咒罵。
甚至有時候還會招來姑父的巴掌。
沈翠花見他不反駁,更覺得自己猜對了。
她扭頭朝里屋扯著嗓子喊,聲音大得能掀翻屋頂:
“李大海!你給老娘滾起來!看看這賤東西干的好事!偷我的錢!你要是再不管管,他遲早把咱們家偷空!”
里屋很快傳來一陣不耐煩的嘟囔聲,接著是“咚”的一聲,像是有人踢到了床腿。
李大海頂著一頭亂發,穿著皺巴巴的背心和短褲。
罵罵咧咧地走出來,眼睛還半睜著。
滿是起床氣:“大清早的嚎什么嚎?還讓不讓人睡覺了?我昨天跟工友打牌到半夜,剛合上眼就被你吵醒!”
“睡覺?你就知道睡覺!”
沈翠花一把拽過李大海的胳膊,力氣大得讓江大生齜牙咧嘴。
她指著沈昀墨,聲音里的火氣快要溢出來了:
“你看看這賤東西,偷了我床頭柜里的五十塊錢!”
“我問他,他還跟我裝啞巴,擺著張死人臉給誰看?”
“當初我就說他們娘倆沒個好東西!他媽是個不守婦道的婊子,死了都不安生,還留個小偷外甥來害我們!”
“我說不要收留,你非不聽。”
“當初他們娘倆怎么不一起死了?活著就是浪費我們家的糧食,浪費我們家的水!”
李大海原本還帶著起床氣,可聽到“錢”這個字時,眼神明顯晃了一下,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似的。
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,又飛快地移開目光。
眼睛滴溜溜地轉著,像是在盤算什么。
他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沈昀墨,正好撞進少年那雙沉沉的眸子里——
那眼神太暗了,像藏著一團火,又像淬著冰。
看得李大海心里一慌,莫名有種“偷東西被抓包”的感覺。
其實昨晚那五十塊錢,是李大海半夜起來喝水時,看見床頭柜里露著個角,順手拿走的。
他昨天打牌輸了錢,正愁沒處補窟窿。
可現在沈張翠花這么一鬧,又被沈昀墨這么盯著。
他頓時惱羞成怒,覺得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了。
臉上掛不住,索性把火氣都撒到沈昀墨身上:
“好你個小兔崽子!翅膀硬了是吧?敢偷到你姑姑頭上來了!我看你是皮癢了!”
他說著,眼睛掃到旁邊墻角放著的木凳。
那是個舊凳子,凳腿都松了,還釘著塊補丁。
李大海彎腰抄起凳子,朝著沈昀墨就砸了過去。
嘴里還不停地罵:“讓你偷錢!讓你偷錢!今天不打死你這個小偷,我就不姓李!”
沈昀墨沒躲。
不是不想躲,是身體像被釘在了原地。
也或許是三年來的壓抑,讓他連躲閃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肩上,接著又擦過他的額頭。
一陣尖銳的疼瞬間蔓延開來。
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眉骨往下流。
先是滴在睫毛上,模糊了視線,接著又流到臉頰上,癢癢的,帶著鐵銹味。
他還是沒說話,也沒哭,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。
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夫妻倆。
血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,滴在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上,暈開一小片暗沉的紅。
沈翠花原本還在旁邊罵罵咧咧地煽風。
可看到沈昀墨額頭的血越流越多,臉色也越來越白,心里突然慌了。
她是刻薄,是想占便宜,可真要是打出人命來,她也擔待不起。
她趕緊沖上去,一把拉住李大海的胳膊。
聲音比剛才弱了些,卻還是帶著不耐煩:
“行了行了!別打了!再打真打出人命了!到時候警察來了,咱們家都得完蛋!”
李大海這才停下手,喘著粗氣。
手里的凳子“哐當”一聲砸在地上,凳腿又松了些。
他瞪著沈昀墨,嘴里還在罵:
“小兔崽子!這次饒了你,下次再敢偷錢,我打斷你的腿!”
沈翠花沒理會李大海的罵聲。
她的目光落在沈昀墨的帆布包上,又掃過他的口袋。
人教訓了,錢可不能就這么算了。
她幾步走到沈昀墨跟前,完全不顧江衍臉上還在流血。
伸手就去翻他的口袋,動作粗暴得像在搜身。
沈昀墨的身體僵了一下,想躲開,可張翠花的手已經伸進了他的褲兜。
接著就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紙幣——
一張十塊的,兩張五塊的,還有幾個一元的硬幣,加起來總共二十塊錢。
“好啊!還真藏了錢!”
沈翠花捏著那些錢,像抓住了什么證據似的,罵聲又響了起來。
“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!這些錢肯定也是偷來的!婊子的賤種!”
“跟你媽一樣下賤!”
“你媽就是被你這個倒霉鬼克死的!要不是你,她怎么會年紀輕輕就走了?”
“你就是個掃把星!克死你媽,現在又來克我們家!”
“婊子的賤種”——這句話,沈昀墨從記事起就聽張翠花說過無數次。
小時候他還會哭著反駁,可現在,他只是垂著眼,看著沈翠花手里攥著的那些錢。
那不是偷來的錢。
是他上個周末,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洗了兩天盤子賺來的。
沈翠花和江大生從來不給她生活費。
學校要交的資料費、試卷費,都是他自己一點點攢的。
這二十塊錢,他原本想留著買一本新的數學練習冊。
那本舊練習冊的答案頁早就被撕光了,他想自己做一遍,看看哪里錯了。
可現在,那些錢被沈翠花捏在手里,像贓物一樣被唾棄。
沈昀墨眼底的黑暗更濃了,濃得像要把他整個人都吞進去。
沈翠花把錢塞進自己的口袋,又瞪了沈昀墨一眼:
“趕緊滾去學校!別在這兒礙眼!晚上回來給我把廚房的碗洗了,地拖了,要是敢偷懶,你就別想吃飯!”
沈昀墨沒應聲,慢慢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帆布包。
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凳子,轉身拉開大門,走了出去。
清晨的風帶著涼意,吹在臉上,把額頭上的血跡吹得有些發僵。
他沒走大路,而是繞進了旁邊的小巷。
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臉上的傷,也不想聽到任何人的議論。
小巷里很安靜,只有早起的老太太在門口掃著地。
看到他,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,沒說話。
沈昀墨低著頭,踩著地上的落葉。
一步步往前走,帆布包里的舊課本,硌得他肩膀生疼。
可他卻覺得,這點疼,比不過心里的萬分之一。
另一邊,許梔寧是被床頭的鬧鐘叫醒的。
鬧鐘定在五點,比平時上學早了整整一個小時。
她一睜開眼,就從床上彈了起來。
一點都沒有平時賴床的模樣。
今天是高一開學的第一天。
對她來說,可不是普通的開學日。
而是她終于能光明正大靠近沈昀墨的日子。
許家和沈昀墨家不一樣。
許家住在市中心的高檔小區,家里有寬敞的客廳,明亮的臥室,還有專門的衣帽間。
許梔寧坐在梳妝臺前,鏡子是高清的,能清晰地照出她臉上每一寸肌膚。
滿滿的膠原蛋白,臉頰透著自然的粉,眼睛又大又亮,像盛著星星。
衣帽間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,裙子、襯衫、衛衣,都是媽媽特意給她買的名牌。
可今天,她卻在衣帽間里挑了半天,最后選了一件淺綠色的短袖T恤,和一條白色的半身裙。
她記得上次在學校門口,看到沈昀墨路過時,眼神在一個穿淺色系衣服的女生身上停留了一秒。
雖然只是一秒,她卻記在了心里。
“女為悅己者容”。
這句話是她從雜志上看到的。
她想把自己最干凈、最陽光的一面,展現在沈昀墨面前。
她換上衣服,對著鏡子轉了個圈。
淺綠色的T恤襯得她皮膚愈發白皙。
白色的半身裙剛好到膝蓋上方,露出兩條修長筆直的腿。
線條勻稱,帶著青春期女孩獨有的纖細。
接著,她又去洗手間,用梳子仔細地把頭發梳順,高高扎成一個馬尾。
發尾微微卷曲,是自然的弧度,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,滿是鮮活的朝氣。
青春期的女孩,根本不需要過多粉飾,光是那股蓬勃的生命力,就足夠動人了。
收拾好后,她背著一個嶄新的雙肩包走出臥室。
樓下傳來媽媽在廚房做早餐的聲音,爸爸坐在客廳看報紙。
“梔梔起來啦?”
媽媽端著牛奶和三明治從廚房走出來,笑著看她,“今天怎么起這么早?還穿得這么漂亮。”
許梔寧的臉頰微微泛紅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
“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嘛,想早點去學校。媽,我今天不想讓司機送我,我想自己走路去。”
“走路去?”
爸爸放下報紙,有些不放心,“從咱們家到一中,走路要四十多分鐘呢,會不會太累了?”
“不會的爸,我想早點去學校熟悉一下環境。”
許梔寧笑著說,心里卻在想——說不定能在上學路上碰到江衍。
爸爸媽媽拗不過她,只好答應了。
許梔寧匆匆吃了幾口三明治,喝了杯牛奶,跟爸媽說了聲“再見”,就背著書包出了門。
清晨的陽光正好,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,形成斑駁的光影。
路邊的小花迎著朝陽開著,空氣里帶著青草和露水的味道。
許梔寧腳步輕快,嘴里還哼著最近流行的歌。
今天開始,她終于能名正言順的融入他的生活。
她甚至已經想好了,要是在教室里碰到他,就笑著跟他說“你好,我叫許梔寧”;
要是他沒注意到自己,就主動跟老師申請,坐在他旁邊的位置……
她越想越激動,腳步也不由得加快了些,完全忘了看時間。
等她走到一中校門口時,才發現校門口空蕩蕩的,只有保安大爺坐在傳達室里打盹。
她抬頭看了一眼校門口的時鐘——時針剛指向六點,離早讀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半小時。
阮清清愣了一下,接著忍不住笑了。
她竟然因為太激動,忘了算時間,來得這么早。
不過沒關系,正好可以在學校里逛逛。
說不定能碰到同樣早來的江衍呢。
走進校園。
清晨的校園很安靜,只有風吹過樹葉的“沙沙”聲,還有遠處傳來的幾聲鳥鳴。
教學樓的大門還沒開,操場上也只有幾個晨練的老師。
許梔寧沿著操場邊的跑道慢慢走,陽光落在她的馬尾上,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。
她抬頭看著教學樓的方向,嘴角帶著甜甜的笑,心里滿是期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