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寧小鎮,晨霧未散,街巷里已隱隱傳來叫賣聲。幾名年輕姑娘結伴而行,手中提著紙花竹籃,笑語中卻夾雜著一絲苦澀。自幼家貧,她們早早挑起生計,為的是養家糊口;可這座小城并不安寧,惡霸橫行,鄉民百姓常年受盡欺壓。姑娘們明白,若想在外闖蕩,光靠柔弱的雙手遠遠不夠,還得習得些拳腳功夫,才不至于任人欺凌。
“今天是楊媽媽教我們練拳的日子,快走吧!”其中一人笑著催促。轉過街角,果見茶館門前,楊媽媽正挑著兩桶清水,汗水順著鬢角淌下,卻依舊神態堅毅。
“楊媽媽!”姑娘們齊聲喚道,眼中滿是敬仰。
楊媽媽放下水桶,抬手抹了抹額角的汗,目光慈愛卻帶著幾分滄桑。自丈夫早逝,她獨自挑起家業,一邊開著這間小茶館度日,一邊教導女兒和鄰里孩子們習武。她常說:“做人要有骨氣,哪怕是窮苦人家,也要挺直了腰桿子。”
此時茶館里,一道輕快的聲音響起:“娘,我在呢!”正是楊媽媽的女兒定金,剛剛收拾書卷跑了出來。
“死丫頭,這么晚才起,還不快來幫我!”楊媽媽板著臉,卻掩不住心底的疼愛。
定金嘟著嘴,卻笑嘻嘻地挽住母親的胳膊:“娘,你不是常說,學藝練功要勤學苦練嗎?我這不是在用功嗎?再說,今天可是三六九日,咱們的練武課可不能誤呢。”
說罷,她俏皮一笑,拉著一旁的姑娘們往后院走去。院中竹竿搭著木樁,簡陋的練武場正等著她們。
楊媽媽放下肩上的擔子,忽然莞爾一笑:“阿奴,我倒忘了,今天可是你們練拳的日子。果然有出息啊。”
定金仰起小臉,神氣十足地應道:“本來就有出息嘛!”
楊媽媽搖搖頭,目光中滿是慈愛:“練功雖好,但練上一刻便足夠了。記住,學本領是為了護身,謀生立業才是根本。”
“曉得啦。”定金吐了吐舌頭。
“曉得就好。”楊媽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,笑斥道:“快些去吧,爐子已燒旺,店堂也得趕緊收拾,準備開市呢。”
清晨的茶館里,爐火正紅,熱氣氤氳。楊媽媽穿梭其間,忙得腳不沾地。
“阿奴有出息的。”她又笑著夸了一句。
定金挺直身子,俏皮地回道:“那是當然!”
楊媽媽作勢瞪了她一眼,卻掩不住眉眼間的柔情:“練一會兒功就好,身子骨練硬了便夠用,更緊要的,是把日子過得穩當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定金笑著轉身,不料腳下一滑,險些摔倒。
“死丫頭!”楊媽媽心里一緊,嘴上卻半嗔半憐。
這時,幾個姑娘笑語盈盈地涌了進來:“楊媽媽,我們一起把店堂收拾妥當,再去練拳吧。”
“也好。”楊媽媽點頭應允。
不多時,小小茶館煥然一新,桌凳擦得發亮,爐火溫暖如春,茶香裊裊升騰。楊家母女以辛勤與誠懇換來好口碑,街坊四鄰皆稱道。
眾人正欲往后院練拳,忽聽門外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片刻后,一個年輕女子跌跌撞撞闖入,神情惶急,衣衫凌亂。
“站住!”緊隨其后的,是幾名兇神惡煞般的打手,為首的正是橫行鄉里的張堂。他目光陰冷,聲若銅鐘:“哪里逃!”
那女子撲到楊媽媽面前,淚眼婆娑:“媽媽,我與你素昧平生,但求你救我一救!張堂要搶我……”
楊媽媽微微一愣,細看此女,的確陌生。然而她眼中滿是恐懼無助,叫人不忍。再一聽“張堂”二字,心頭立時火起:這禍害橫行海寧已久,竟敢光天化日強搶民女!
她神色一肅,壓低聲音:“好!快躲到后院柴堆里,千萬莫作聲。”
女子連聲應諾,跌跌撞撞地躲了進去。
片刻之間,張堂的爪牙張興闖進院子,眼露兇光,惡狠狠嚷道:“大爺!方才分明瞧見王蘭英往這邊來了,怎么到三岔路口就不見了?八成是躲在附近!”
張堂冷聲道:“那王蘭英十有八九是往杭州尋夫去了!若不從這條路過,還能往哪里?進去給我查!”
張興立刻橫眉豎眼,大聲嚷道:“老太婆,還不快來見過我家大爺!”
楊媽媽端著茶盤走出,眼神沉穩,嘴角卻掛著一絲譏諷:“咦,今日怕是東南西北齊刮大風,才把張大爺刮到我這小小茶館來。張大爺,我這鋪子雖小,倒也有些好茶:洞庭碧螺、西湖龍井、黃山毛峰、云南滇紅、安徽大紅袍、福建鐵觀音……紅茶濃烈,綠茶清香,還有茉莉花茶,香氣噴噴。不知張大爺要嘗哪一味?”
張興不耐煩地厲喝:“少羅嗦!”
張堂冷笑一聲,滿眼不屑:“誰要喝你的茶!”
楊媽媽依舊不慌不忙,語氣淡淡:“張大爺,這是茶館,進了門自然是喝茶。若不喝茶,那到我茶館來做什么呢?”
張興跨前一步,惡聲惡氣:“老太婆,我家大爺有話問你,你最好老實回答!”
張堂眼神一凝,冷冷盯著楊媽媽:“我來問你——方才可曾看見一個身背包裹的小娘子?”
楊媽媽微微一愣,隨即笑容浮上唇角,話里帶刺:“身背包裹的小娘子?嗯……我倒是見過一個,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模樣兒生得倒是挺俊俏的。”
她說到這里,特意頓了頓,似笑非笑地望著張堂,眼底閃過一絲機敏的光。
張堂眼中寒光驟閃,聲音急切:“對!對,就是她!”
楊媽媽卻神色不改,反倒冷冷反問:“張大爺,你苦苦追逐那小娘子,為的是什么?”
張堂瞇起眼,嘴角勾出一抹陰冷的弧度:“她是我府里的丫環,膽敢偷走金銀珠寶潛逃在外。我捉她回來,自是要問罪家法!”
楊媽媽心中冷哼,卻仍淡淡開口:“哎呀,張大爺,怕是來遲一步了。”
張堂一怔,目光一沉:“此話怎講?”
“那小娘子確實進過我這茶館,要了一杯熱茶,匆匆喝下,旋即就往東面的小路去了。”楊媽媽神情自若,語調緩慢,卻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。
張堂眼底閃過一抹狐疑,聲音低沉似獸吼:“當真?”
“當真。”楊媽媽不假思索,眸光炯炯。
兩人對視片刻,空氣中仿佛凝結成冰。張堂想要從她臉上尋出破綻,楊媽媽卻迎上去,絲毫不避:“若我真有意包庇,又何必多此一舉?難不成張大爺懷疑,那小娘子此刻就藏在我這間小小茶館里不成?”
話音甫落,她陡然一拍手,聲如清鐘:“定金!姑娘們,都出來!讓張大爺親眼瞧個明白,省得誣賴我楊家清白。”
隨即,院中幾名姑娘齊齊現身,有的緊張,有的憤然,卻都堅定地立在楊媽媽身后。爐火“噼啪”作響,光影閃動,如同暴風雨前壓下來的烏云,令人透不過氣。
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,人群外忽然擠進一人,卻是典獄官王德。他拱手當眾稟報道:“張大爺,那何文秀他……”
張堂眼神驟厲:“如何了?”
王德壓低聲音,卻仍清晰可聞:“已經死了。”
此言一出,全場皆驚。張堂唇角驟然挑起一抹冷笑,正要開口,卻聽柴堆那邊驟然傳來一聲悲切的呼喊——
“官人——!”
聲音凄厲顫抖,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。眾人齊齊轉頭,只見柴堆后,一道身影戰栗著現身,正是王蘭英。
張堂雙眼瞬間兇光畢露,猛地一揮手:“王蘭英在此!來人,給我拿下,押回府去!”
幾名打手應聲而動,惡狠狠撲上。
“慢著!”楊媽媽喝聲如雷,一步跨前,雙臂張開,硬生生擋住他們去路。她目光如刀,聲震四野:“她并非你府中的丫環,你們休想在我茶館里撒野!”
張興暴喝:“放肆!你一個寡婦,也敢插手我家大爺的事?”
楊媽媽怒容滿面,聲音沉若洪鐘,字字如鐵錘擊鼓:“你們在外頭胡作非為,我楊氏管不得!可若光天化日、眾目睽睽之下,竟敢在我楊家茶館強搶民女——哼!楊某今日就算拼了這條賤命,也要管個明白!”
她聲如巨石落地,震得眾人心頭一顫。爐火映照下,那一身布衣的婦人,分明化作了一堵鐵墻,擋在張堂與蘭英之間。
院內外,死寂一片。空氣中彌漫的火藥味,仿佛只差一星火,就會驟然爆燃。
張堂獰笑著,目光陰鷙:“你管得了天,管得了地,卻管不了我海寧張大爺!來人,把她帶走!”
幾個打手正要上前,楊媽媽猛地喝止,身子一橫,擋在王蘭英身前:“不準帶走!”
張堂氣得須發皆張,咬牙道:“好大的膽子!你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!”
楊媽媽目光炯炯,聲音鏗鏘:“今天我就是要替她打一樁抱不平!”
張堂冷哼一聲,聲若寒刃:“怕是你還不知張大爺的厲害!”
楊媽媽神色冷峻,雙手一揮,語氣沉穩而堅決:“別人或許怕你,楊媽媽我卻不怕!要動手——好!我就奉陪到底!”
院中氣氛劍拔弩張,仿佛隨時都會爆發沖突。
這時,王蘭英淚眼盈盈,顫聲道:“多謝各位救命之恩!”
楊媽媽伸手扶住她,柔聲問:“姑娘,你住在何處?怎會落到張堂手里?”
王蘭英泣聲回答,聲音顫抖,卻字字如刀劃心:她隨丈夫王文秀一同上京赴考,途經海寧,不料遭此橫禍。張堂見她姿色,心懷歹意,設計陷害,不僅要強占于她,還將她的丈夫誣入獄中,慘遭毒害。蘭英哽咽道:“官人喊冤,卻反被害死,命途多舛,真真苦不堪言……”
楊媽媽聞言,怒火直沖胸口,聲音震顫:“好一個張堂!仗勢欺人,官府又暗中包庇,竟敢謀人妻、害良夫!可恨我方才心存寬恕,竟沒一舉扳倒你——悔不該輕易放虎歸山!”
院中的鄉鄰聞之,群情激憤,紛紛怒喊:“打他一頓,才解這心頭之恨!”
張堂面色鐵青,眼神陰鷙,手下人雖眾,卻被這股洶涌的民意震懾,不敢貿然上前。
王蘭英抹淚,朝眾人深深一拜:“蘭英感激在心,此生難忘諸位救命之恩。但我不能久留,還要踏上征途。”
楊媽媽怔然:“姑娘,你要去何處?”
蘭英泣聲答道:“我要去尋我的官人尸骨。哪怕只余一堆白骨,也要找到,將他好生安葬。”
她話聲哽咽,凄婉動人,院中眾人無不動容。
楊媽媽望著眼前的王蘭英,只見她孤苦伶仃,舉目無親,心頭涌起無盡憐惜。她沉聲道:“姑娘啊,你孤身一人,在這海寧人生地不熟。張堂那人心狠手辣,倘若不慎,再次落入他手中,可真是虎口難逃……”
定金急忙上前,拉了拉母親的衣袖:“媽,救人就得救到底呀!”
楊媽媽長嘆一聲,喃喃道:“可惜呀,可惜……”
定金疑惑:“媽,你可惜什么?”
楊媽媽凝視著蘭英,緩緩道:“我與你并無親戚關系,也沒有過往的交情。若是能有個名分,我就能理直氣壯地庇護你,再不怕人說閑話。”
她頓了頓,眼神忽然堅定起來:“這樣吧,若你不嫌棄,我就認你做我的干女兒。從此以后,你就是我楊氏的女兒。日后若有風雨禍害,都有我這個做娘的替你擋著。”
蘭英聞言,淚如雨下,撲通一聲跪下,哽咽著磕頭:“多謝義母收留!”
楊媽媽連忙把她攙起,眼眶也泛紅:“好孩子,從今往后,你就住在我家。安心些,凡有風吹草動,楊媽媽替你扛著!”
轉過頭,她喊道:“定金,還不快來見過姐姐!”
定金歡快地跑上前,盈盈一拜:“姐姐!”隨即又抬頭笑道:“恭喜媽喜添女兒。”
母女三人抱作一團,場面感人至深。
然而,就在此時,院外傳來一陣陰惻惻的喝聲,張堂帶著一群打手再度逼近。他陰鷙的目光在蘭英身上狠狠一掃,冷笑道:“快快把那美貌的小娘子交出來!識相的低頭認罪,免得遭殃!”
楊媽媽當場站起,身子一橫,冷聲喝道:“交人?哼,我偏不交!你張大爺再會使什么手段,也休想在我楊家茶館里撒野!”
張堂面色猙獰,咬牙切齒:“楊媽媽——”
楊媽媽冷冷迎上去:“張大爺。”
張堂怒極反笑,陰聲厲喝:“你這個老乞婆!”
話音未落,院子里的氣氛頓時緊繃,仿佛一觸即發。
楊媽媽怒不可遏,指著張堂大罵:“小畜生!”
隨即,她一連串的話如洪鐘大呂般噴薄而出,罵聲震耳:“開口就罵你這賊張堂!無爹無娘來教養,今日我楊媽媽就要來好生教訓你。把你那兩只耳朵都拉長,讓你張家祖宗都為你傷陰德!養了你這頭上生瘡、腳底流膿的小畜生,枉有一副人面相,實則是爛肺黑心、狗肚腸!惡貫滿盈,喪盡天良,壞事做絕,血跡斑斑!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賬,你做的勾當,老天爺都記得清清楚楚。
你不要以為自己神氣,兔子尾巴長不了!不要以為你腰板硬,你骨頭眼里遲早要生瘡!不要以為你無人管,我楊媽媽偏要來與你這等惡人較量!哪怕你橫行不法,偷雞摸狗,強搶民女,殘害無辜,敲詐勒索,霸占良田,鬧得再兇,到頭來也是千刀萬剮的報應!你的仇冤要被討盡,你的筋骨要被抽剝,萬人見了才歡暢!到那時電要劈你,雷要轟你,叫你這畜生早早下地獄見閻王!”
她一口氣罵得聲震四座,氣勢如山,眾人無不動容。
張堂被罵得臉色青白,怒吼道:“你罵好了沒有!”
楊媽媽冷冷一哼,斬釘截鐵:“哪格套!”
張堂氣急敗壞,大聲喝道:“來,與我動手!”
一番扭打下來,楊媽媽雖是婦人,卻拼命抵擋。張堂終究奈何不得,狼狽不堪,口中喊道:“饒命!老太婆,你給我聽著,明朝我再派人來收拾你!”
張興忙不迭地應聲:“來!”
楊媽媽冷聲呵斥:“哪格套!”
張興訕訕一笑,轉口說道:“吃茶啊!”
四下一片狼藉,桌椅翻倒,杯盤破碎。
定金看著被打壞的茶館,眼中含淚,顫聲問道:“媽,茶館被打得這個樣子,怎么辦呢?”
楊媽媽伸手撫了撫女兒的肩,語氣堅定:“不用擔心。”
蘭英心懷愧疚,低聲道:“都是因為我一個人,才連累了義母和你們一家,叫我如何能安心呢?”
楊媽媽忙上前安慰,語氣堅定:“阿奴,不怪你!這一切都是張堂這害人精作惡,你切不可自責。”
眾人紛紛勸道:“楊媽媽,張堂被打了一場,豈能善罷甘休?只怕他日后還要尋釁滋事。看來你們母女在此,也不得安寧。不如搬到我家附近去住,那邊有個九里桑園,僻靜安穩,又有我們照應。”
楊媽媽遲疑了一下,問道:“九里桑園?”
眾人齊聲應道:“對!九里桑園。”
楊媽媽略一沉吟,點了點頭,眼中閃過一絲決斷:“好,那就搬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