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秀一路行來,心中似有千斤巨石壓著。桃花渡的流水潺潺,映著殘陽,花影斑駁;杏花村的青煙裊裊,炊煙與遠山相連;七寶涼亭靜立路旁,斑駁石柱仿佛見證了無數過客的辛酸。三年光陰,三年思念,他一步一嘆,直至來到九里桑園。
桑園之內,桑葉濃密,碧浪翻涌,風聲如潮。十余戶人家隱于竹籬茅舍之間,炊煙未起,卻顯得格外冷清。文秀心頭一緊,暗道:“莫非這里便是楊家門?”
他快步上前,推門,卻見柴門緊閉。正午天光,偏屋內靜寂無聲,連犬吠雞鳴也無。文秀屏息凝神,心中更添惶急:“怎地大白日里,門戶深閉?難道娘子不在?”
他繞到屋旁,見紙糊的窗戶,心念一動,低聲自語:“透過窗紙,或能看得真切。”奈何窗口略高,他踮足張望,仍不得見。忽見院角有塊頑石,便搬來墊腳。雙手扶窗,探首望去,不由心頭一震。
屋中一間小草房,陳設極為簡陋。正中春臺上擺著一案,香爐里三支清香裊裊,幾碗菜肴依次排開:紅燉白鲞、油煎魚兒、香芹蘑菇、白菜千張、醬燒胡桃、醉花椒花生……香氣隱隱透出。案旁放著一碗白飯、一杯濁酒,雙筷并列,仿佛有人正要舉杯相邀。
文秀眼眶發熱,心中如有烈火翻騰:“??!娘子果然念我未絕,竟在此日為我設下三周年的祭筵!三年生死兩茫茫,她孤苦守節,此情此義,教我何以為報!”淚水已盈滿眼眶。
正當他沉浸于感激與愧悔之中,忽聽耳畔傳來女子嗚咽之聲,字字切骨:“官人……屈死三年整,血海深仇何日得伸?”
文秀心頭一震,急忙循聲望去,只見蘭英素衣素裙,雙手顫抖,正扶著一塊木牌而立。那木牌之上赫然寫著——“亡夫何文秀之靈位”。
霎時間,天地似乎俱寂。文秀怔怔望著那靈牌,只覺雙耳轟鳴,似有千萬雷霆齊震。他本以為夫妻重逢,盼得苦盡甘來,怎料在妻心中,自己早已是冤死的孤魂!
蘭英淚如雨下,哭聲凄切:“官人,蘭英苦守三年,日日以淚洗面,只盼有朝一日能為你雪冤。今日對著靈牌傾訴,怎知竟是與你魂靈相對!”
文秀胸口如刀割般劇痛,悲喜交織,難以言表。他欲呼“娘子”,卻喉中哽咽,聲音竟被淚水湮沒。
九里桑園,桑葉婆娑,風聲嗚咽。正午天光下的小草堂,卻籠著一片死寂。
窗外,何文秀屏息凝立。紙窗內,妻子王蘭英衣衫素淡,形容清瘦,雙目淚痕未干。她一手扶著靈牌,一手撫胸,聲聲呼喚,凄厲如泣如訴。
“官人!你屈死三年,冤魂不得超生。妾身孤苦守節,只愿來世仍為夫妻……”
聲聲哀號,字字如錐,直刺文秀心腑。他透過窗縫望去,見蘭英面容消瘦,鬢發已添幾縷華絲,恍若隔世。那一瞬,他只覺淚水盈眶,幾乎要奪門而入,大呼:“娘子!我未死!”
然而腳步方欲跨出,心頭忽然一震。思及此行乃是微服私訪,肩負巡撫重任,暗查張堂惡跡,若此刻與妻相認,風聲走漏,奸賊必然有所防備。如此一來,不但冤仇難伸,更將累及妻兒。
文秀心如刀割,雙拳緊攥,指甲嵌入掌心,血珠滲出。他咬牙低聲:“忍!此刻不忍,何以雪仇?忍得今日之苦,方有明日之圓!”
屋內香煙裊裊,素案之上,白飯一碗,濁酒一杯,菜肴六碗,俱是蘭英親手所制。她聲聲哭訴,淚如雨下:“夫啊!你泉下有靈,庇佑孩兒早日懂事,替你報仇!妾身縱粉身碎骨,也心甘情愿!”
文秀淚如斷線,心神顫抖,幾欲昏厥,哽咽自語:“蘭英,你情深義重,文秀豈敢辜負?待我手握巡按之權,除卻奸賊,那時再與娘子團聚,共享天倫!”
然而蘭英卻渾不知情,仍悲聲呼喚:“夫啊夫!你為何不應?昔日形影相隨,今日只余靈牌作伴。嬌兒年幼不懂事,何日才能替父伸冤?若你陰魂有靈,便帶我同去黃泉,再續夫妻之緣!”
她哭聲哀絕,淚染衣襟,幾欲以頭觸案,陪亡夫而去。
文秀窗外,心似烈火焚身,淚如泉涌,卻只能強忍悲痛,不能現身。天地之間,只余凄厲哭聲與無聲落淚,真是同室若隔天涯,咫尺猶如生死。
蘭英淚如泉涌,忽然悲痛過度,玉體一晃,便向后倒去。文秀窗外大駭,幾乎失聲而呼:“蘭英!”心頭急切,雙足不由自主欲踏入門檻,卻又猛然收住,冷汗直流:“不行!此刻若現身,必惹旁人驚疑,前功盡棄!”
只聽屋內定金驚呼:“姐姐!媽媽快來!”
楊媽媽慌忙趕入,扶起昏迷的蘭英,急聲喚道:“阿奴,阿奴啊!快快醒來!”
蘭英幽幽轉醒,眼淚滾滾,口中猶自喃喃:“我那苦命的夫啊……”
楊媽媽心中酸楚,連連安慰:“阿奴啊,莫要再哭了!你這樣哭下去,怕是要哭壞了身子。你看小登登才這點點大,若你再有個好歹,叫娘如何托生?”
說罷,楊媽媽嘆息一聲,轉眼望著案上靈牌,心下生出幾分怨意,口中道:“唉!這靈牌擺在這里,日日夜夜叫你傷心。要不,還是把它燒了,免得你見物傷情。”
蘭英聞言大驚,急忙撲向靈牌,泣聲切切:“媽媽不可!官人慘遭橫死,冤獄未雪,告狀無門。此靈牌正是我守節之憑,怎能燒去?若無此牌,我還有何面目見夫于九泉?”
楊媽媽見她淚如雨下,不忍再勸,心中轉念,忽道:“這倒也是。只是你這樣哭哭啼啼,終非長久。罷了,娘總得替你尋一個法子。阿奴啊,你且聽我說:我常聽你言,女婿天庭飽滿,地角方圓,這樣的人哪有短壽之理?再說三年前,我們也只見了一座新堆的墳冢,卻不曾親眼見到尸首。依我看,說不定人還在世上呢!”
蘭英淚眼惶然,哽咽問道:“媽媽此言……果真?”
楊媽媽點頭,沉吟片刻,又道:“不如請個相面算命的先生來推一推,看官人究竟生死如何。若真還有生機,便是天大的好消息;若果然不幸,至少也叫你心里有個落處。”
此言一出,蘭英心頭似有一線微光透進,淚眼中燃起一絲希冀。她望著靈牌,雙手緊緊抱住,心中低語:“官人啊官人,若你果真尚在人世,蘭英縱使粉身碎骨,也要尋你歸來!”
而窗外,何文秀聽得母女之言,淚水再難自抑,暗暗點頭:“岳母高見,天意如此!待賊子一旦伏誅,文秀自當現身相認!”
蘭英漸漸蘇醒,止住了哭泣,何文秀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。
他佇立在窗外,望著屋內的妻子與岳母,心中百感交集:楊家母女待蘭英如同親生骨肉,三年間無怨無悔,實在難得。岳母一番勸慰,字字出自肺腑,真是慈心良苦。
聽她提起,要替自己請個算命先生來推算生死,文秀心頭忽然一亮:“算命雖是虛言,卻正可將計就計,借此安撫娘子,使她不至日夜哭泣。明日我再到桑園來,假托算命之名,豈不是一個好法子?”
想到這里,他心中略略安定,眼神中也有了一絲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