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九里桑園,鳥雀喧鬧,枝頭聲聲不絕。蘭英獨坐屋內,淚眼望著靈牌,心頭一片酸楚。三年來,她寄身桑園,靠著楊家母女的照拂才得以安身。白日里,她剪紙花、紉女工,以度清貧,夜深時卻常常伏案痛哭。
“楊家母女待我母子,恩重如山,勝似骨肉。”她心中暗道,“只是官人冤屈未雪,我縱然茍活,心頭也似壓著千斤巨石。”想到此處,淚珠又涌出眼眶,滴落在衣襟之上。
忽然,桑園外傳來一陣高聲呼喊:“測字算命啊——”
蘭英心頭一震,忙抬起頭來,耳邊回蕩著那清亮的聲音。
“先生自稱算得靈,專為人看氣色、推吉兇。”那人一路高聲,手中還舉著白布招牌,上書大字:“王先生算命”。
蘭英心頭忽地一酸,喃喃自語:“若真能算得靈,不如請他替官人一卦。官人天庭飽滿,怎會年紀輕輕便死于橫禍?難道真是命數早定?”
那“算命先生”卻又自顧自唱和道:“命中好來命中壞,吉兇禍福能料定;算得準來再付錢,算不準來不要銀。”
見院中無人回應,他又大聲呼喊:“我本是京都出來的王先生,特到海寧揚揚名!大戶人家算命,命金收五兩;中等人家算命,待茶待飯待點心;貧寒人家算命,不要銀子半分。若家中有小兒,先生還要倒貼銅鈿,送禮二十四文,買些糕餅與孩子吃!”
屋內,蘭英聽到“算命”二字,心頭的悲苦又被撩撥。她緩緩起身,淚眼望向窗外,心中暗道:“官人啊,若你真有靈,就托先生口中吐出一絲消息,叫我心中得點安慰吧。”
而那“王先生”,其實正是文秀喬裝。他故意高聲呼喊,既要引蘭英出來,又要讓她借算命之說重燃希望。
院外,算命先生的呼喊聲依舊回蕩:“測字看相,算命啊——冤枉大事也算得清!”
蘭英心頭一震,低聲自語:“冤枉大事也算得清?……難道真能替官人伸冤?這先生的話句句打在我心坎上。”
她咬了咬唇,猶豫片刻,緩緩移步至柴門,心意已然動搖。可腳步剛跨出半步,她又停住,淚眼閃爍:“不可……我尚青春守寡,倘若這先生年紀輕輕,傳出流言蜚語,豈不叫人笑話?叫義母與孩兒如何做人?”
門外的文秀聽得屋中遲遲無人回應,心頭一陣惶急:“難道我今日虛此一行?”于是再度放聲高喊:“各位聽著!我的算命絕非尋常,冤屈之事、沉冤難雪,皆能推算得清清楚楚!”
這一聲喊,猶如重錘擊在蘭英心上。她雙手緊抱胸口,淚水簌簌而下:“冤枉大事也算得清……看來這先生確有本領。若真能為官人一卦,叫我知道這沉冤何日得伸,也不枉此生了!”
她定了定神,轉身奔入內室,對母親呼道:“義母,快來!”
楊媽媽忙出聲應:“阿奴啊,啥個事?”
蘭英急切道:“外頭來了個算命先生!”
未及楊媽媽開口,定金已在一旁雀躍:“真的有算命先生?媽,你昨天不是說,要替何姐夫算算命么?如今他自己上門來了!”
楊媽媽與蘭英對望一眼,心頭俱都一動。柴門之外,算命聲猶在,愈發顯得意味深長。
蘭英拭淚,對母親輕聲道:“義母,那位先生說,貧窮人家算命不要錢……”
定金在旁邊連聲附和:“不要銀錢!不要銀錢!”
蘭英點點頭,聲音微顫:“他說……連冤枉的大事也能算得清。”
楊媽媽聞言,眉頭一展,嘆道:“世上竟有如此算命先生?來得真巧,來得正好!定金,你快去把先生叫進來。”
定金一聽,高聲喊道:“算命先生!我們家要算命!”
門外傳來那人爽朗的嗓音:“測字看相,算命啊——”
定金雀躍著跑到門口:“來了來了!快進來,快進來!”只見一位衣衫素凈、手執白布招牌的先生走進院中。定金仔細一看,卻忍不住低聲嘀咕:“這位先生……好像有點面熟……”
楊媽媽也凝神端詳,眼神中透出幾分遲疑。
那人含笑抱拳,自若說道:“媽媽,我走南闖北,靠的便是測字算命的營生。這海寧地界,我還是第一次到。你們若覺得面熟,那一定是認錯了。”
楊媽媽遲疑片刻,仍有些狐疑,卻也不好深問,只得點頭道:“是嗎?那想來是我看錯了。”
說罷,轉身吩咐:“定金,快搬張臺子來!再去搬把椅子,請先生坐下。”
定金一邊搬凳,一邊好奇打量這位“王先生”,喃喃道:“真是奇怪,越看越覺得像……”
院內氣氛微妙,蘭英卻滿懷期待,心頭怦怦直跳,暗道:“若這先生真能算出官人的冤屈,便是天賜的機緣!”
而文秀偽裝之下,心潮卻比誰都洶涌。他強壓激動,心中暗道:“岳母已起疑,我須再小心分辨。只要此計成就,便可
楊媽媽親切地招呼:“先生,儂坐,請坐。”
文秀拱手謝過,正要落座,定金興沖沖地喊道:“我去倒杯茶來!”
“用不著,用不著。”文秀急忙擺手。
楊媽媽笑道:“哪能沒規矩?快倒茶來呀。”小定金端來一碗,水面幾乎溢出。楊媽媽嗔聲:“怎地倒得這般滿?小心燙著!”又把茶盞推到文秀手邊:“先生,請吃茶。”
“多謝媽媽。”文秀低聲應道,舉盞略抿。
片刻,楊媽媽問道:“先生,你要算的是男命還是女命?”
定金搶先答道:“男命!”
“好極。”文秀點頭,故作凝重,“請報來時辰八字。”
楊媽媽回頭吩咐:“阿奴啊,把你丈夫的八字快講來。”
蘭英心頭突地一緊,俯首輕聲道:“丁卯年,癸卯月,丙申日,辛卯時。”
楊媽媽復誦一遍,又怕記差了,忙再回去確認,轉身道:“先生,問來哉,是丁卯年,癸卯月,丙……丙什么來著?”
文秀心頭一顫,險些失聲,忙低聲續道:“丙申日,辛卯時。”
楊媽媽連連點頭:“對對,就是這個。”
文秀凝神片刻,目光微閃,緩緩道:“時辰八字,我已排得分明。”他在心里自言自語:“此命……旁人的命我未必能算,然此命,卻是我自己的命,算得清、算得真。”
這話一出,蘭英心口猛然一跳,淚眼朦朧,似覺有哪里不對,又不敢細想。屋內氣氛一時靜得落針可聞,只剩紙窗外桑林的風聲,沙沙作響。
楊媽媽凝神端坐,正色說道:“先生,你要詳詳細細,老老實實地算,不可含糊。”
定金在旁插嘴:“要是算不準,我就去敲你的招牌!”
文秀聽罷,心頭一酸,仍裝作鎮定,肅然應道:“媽媽放心,我一不搬弄虛言,二不奉承逢迎,只依命理,直言無諱。”
他閉目片刻,仿佛在掐算,旋即緩緩開口,聲調沉穩:“此造男命,年紀二十一歲。命中注定,祖上雖無豐厚家業,卻必自立門戶,憑己雙手闖蕩前程。”
蘭英聞言,眼淚涌上眼眶,低聲喃喃:“說得……一點不錯……”
文秀繼續道:“他出身本是官宦世家,父母疼愛,掌上明珠一般。只是上無兄弟,下無姊妹,獨生一人。兩歲時尚在母親懷抱,三歲便離開娘身。五歲六歲,孤苦少依;七歲八歲,始入學門。九歲十歲,文昌關照,聰穎不凡;十一二歲,倒也平安無事。”
說到這里,他聲音一頓,眉頭緊鎖,嘆息道:“哎呀,媽媽……”
楊媽媽忙問:“作啥?”
文秀睜眼,神色凝重:“十七歲一劫!命犯天狗星!”
定金睜大眼睛,驚惶問道:“媽媽,啥個災星啊?”
文秀深吸一口氣,緩緩吐出:“十七歲那年,命中無風起浪,卻偏生波濤洶涌。朝中奸賊暗下毒手,殘害滿門至親!唯獨此命幸得一線生機,逃得性命,卻也從此流落天涯,孤苦飄零。”
他聲音漸漸低沉,猶如血淚吶喊:“那情景,就像瞎子摸索竹橋,隨時可能墜落;又如破船渡江,驚險萬分!”
屋中,蘭英與楊媽媽聽得呆住,心口如擂。
文秀頓了頓,語調忽然一轉:“然而天命并非絕境,幸而紅鸞喜星暗中相照。他流離困頓之時,路遇一位善心淑女,慨然解囊,贈以銀兩,使他轉危為安。男子手中無聘禮,只以一片真心相許;女子未曾媒證,卻以情定終身。于是,這段姻緣便由天意撮合,自成佳偶。”
此言一出,蘭英淚如雨下,身子微顫,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呼喊:“官人!”
而文秀心頭如刀割,眼底卻閃過一絲希冀:此番將計就計,若她能聽出弦外之音,便是夫妻心意相通;若仍未悟透,也算是寬她一分心懷。
屋內燭火搖曳,氛圍一時緊張到極點。
楊媽媽聽得連連點頭,忍不住驚嘆:“哎呀,準!準得很!先生,你方才說的,竟與我女兒平日所講一模一樣。”
定金睜著圓眼,拉著母親的袖子,奶聲問道:“媽媽,這先生……怎會曉得得這樣清楚呢?”
楊媽媽忙欠身賠笑,對“先生”說道:“對不起啊,適才失言。只是,先生您剛才所算的,實在與阿奴所敘的一式一樣,真叫人驚心!”
文秀心口一緊,掩下淚意,強作鎮定,沉聲道:“媽媽,這只是命中注定,非我私言。待我算下去,你便知曉。”
他眉頭緊鎖,掐指佯算,忽然低呼:“哎呀,媽媽!”
楊媽媽心頭一驚:“又是作啥呀?”
文秀沉聲緩緩道:“十八歲,命又逢大難星。此劫非同小可——牢獄之災橫空而降,人命官司突加在身。命犯小人,暗中陷害,受屈含冤,幾乎命難保全。”
屋內頓時一片死寂。
蘭英臉色慘白,淚水決堤,哽咽呼喊:“我那屈死的官人啊……”她聲音悲絕,撲倒靈牌之前,哭聲如裂帛。
楊媽媽忙攙住女兒,連聲道:“先生請坐!先生請坐……”
窗外風聲陣陣,草舍燭影搖曳。
文秀望著泣不成聲的妻子,心頭如刀割。他強忍住淚水,低聲喃喃:“耳聽娘子哭悲聲,文秀心中實不忍……”
但他隨即穩住聲調,強作勸慰:“媽媽,此命雖有大難,卻也并非全無轉機。天有不測風云,人有轉圜之時。我只能借著這算命之辭,暗暗勸慰娘子,莫要過分傷心。”
說到此處,他目光一轉,凝望蘭英,眼底含淚,卻不敢泄露真情。
楊媽媽長嘆一聲,聲音里滿是無奈:“先生啊,我那干女婿冤死,已經三年了。”
文秀心頭一震,強自穩住神色,沉聲問道:“既然是冤枉,為何不去伸冤告狀?”
楊媽媽一聽,頓時怒意翻涌,手拍大腿:“唉!不說倒也罷,一說就氣煞我!我母女幾次上衙喊冤,可張堂權勢滔天。縣衙、府衙全都告過,每回都是被亂棒逐出大門,滿身傷痕,血淚而歸。”
文秀眉頭緊蹙,追問:“那就再往上告啊!”
楊媽媽苦笑搖頭:“再往上?告到哪里去呢?天高路遠,哪有門路!”
文秀心口翻騰,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光,佯作沉吟后,忽然壓低嗓音:“我一路行來,聽人說,有一位新任巡撫大人,已出京赴任,明日便到海寧。若能按院衙前擊鼓鳴冤,必有一線生機。”
楊媽媽一愣,滿臉狐疑,冷笑一聲:“哪個貓兒不偷腥?哪個官府不收贓?只怕這按院大人的板子,比縣衙還要厲害!”
文秀心中隱隱發酸,卻仍堅定道:“此人不同!他為官清正,立朝堂上,鐵面無私,不徇私情。若你們能前去告狀,一定能夠伸得冤屈!”
楊媽媽怔怔望著他,眼神漸漸亮起,低聲問:“先生,這位巡按大人,當真是個清官?”
文秀心中熱淚翻涌,卻只是點頭堅定道:“我敢擔保——只要你們去告狀,定能討得公道!”
屋內一時寂然。蘭英淚眼婆娑,望著“算命先生”,心中似燃起一絲希望。楊媽媽沉吟良久,終于重重點頭。
楊媽媽聽得連連點頭,終于下定決心:“好!定金,我們倒真要去試一試。只是……一時到哪里去寫狀紙呢?”
那“算命先生”胸有成竹,微微一笑:“狀紙?我會寫。”
定金驚訝得瞪大了眼:“先生還會寫狀紙啊?”
“會啊。”文秀應得自然。
楊媽媽頓時精神一振:“既然如此,就請先生替我們寫一張吧!”
“好極。”文秀點頭。
“定金啊,快去把紙筆拿來。”楊媽媽吩咐。
“不必,我這里自有。”文秀早已準備周全,袖中取出筆墨紙張。
楊媽媽笑道:“哎呀,那也好!定金,還不快替先生磨墨!”
定金嘟囔著:“慢著!我們還沒說清何姐夫的冤枉,先生就提筆寫狀,這可怎么行?”
文秀心頭一酸,卻正色道:“他被張堂所害,這冤枉,方才算命時已然算得清楚了!”
說罷,展紙提筆,龍飛鳳舞,疾書數行:
“三寸狼毫訴冤情,字字行間血淚凝。狀紙寫就憑天理,明日必叫賊子伏法承。”
片刻間,一紙狀文已成。文秀輕輕放下筆,遞與楊媽媽,肅聲道:“媽媽,請過目。”
楊媽媽眼中含淚,低聲吩咐:“定金,快把狀紙送給你蘭英姐姐,讓她瞧瞧寫得對不對。”
定金捧著狀紙,蹦蹦跳跳跑去。屋中一時寂然,只聽燭火噼啪。
楊媽媽抬眼凝視“算命先生”,心中既感激,又仍有幾分疑慮,試探著問:“先生,那位巡按大人,當真是個清官嗎?”
文秀神情一凜,斬釘截鐵:“清如水,明似鏡!”
楊媽媽長舒一口氣,連連點頭:“果然是鐵面無私的清官啊。”
“媽媽盡可放心。”文秀朗聲答道,心中卻是一陣酸楚。
楊媽媽鄭重道:“先生,若是這紙狀真能告準,冤枉得以伸雪,那我們母女必當好好地謝你!”
文秀垂下眼眸,壓下心頭萬千感慨,暗道:“到那時,你們自會知曉,救你們的,并非旁人。”
定金蹦蹦跳跳跑進屋子,舉著狀紙道:“媽,姐姐說狀紙寫得真好!先生寫狀紙辛苦了,可我們家里沒有錢謝他。何姐夫還留下過一雙鞋子,不如就送給先生吧。”
楊媽媽一聽,心頭一酸,嘆息著點點頭:“還是我干女兒想得周到。先生,我們家貧寒,實在拿不出什么報酬。”
文秀急忙擺手,聲音有些發顫:“不用,不用。”
楊媽媽轉身,從柜中取出一雙舊鞋,遞到他面前:“這是亡婿留下的鞋子,就送給先生,以表心意。”
文秀心頭一震,雙手幾乎抖了出來,連聲道:“不用,不用……”
定金卻天真無邪,硬把鞋塞到他懷里:“送給你!”
文秀再推辭不得,只得顫聲道:“那……我的,多謝媽媽。”他手指緩緩撫過那雙布鞋,淚意幾欲奪眶。
楊媽媽寬聲道:“勿用客氣,不過是一點小意思罷了。先生,鞋子可別落下啦。”
文秀強忍哽咽,緩緩說道:“媽媽,這鞋子我收下一只,另一只,就留在這里吧。”
楊媽媽驚訝:“這又是為何?”
文秀深吸一口氣,低聲道:“日后鞋子成雙,便是夫妻相會之時。”
定金眨著眼睛,好奇問:“媽媽,啥叫夫妻相會啊?”
文秀苦笑,揮手敷衍:“這是江湖人的說法,胡亂講講,不必當真。”說罷,轉身急急離去,背影掩入桑林深處。
屋內,蘭英自始至終未曾現身,待人聲靜寂,方才緩緩走出,雙眼淚光閃爍,低聲問:“義母,那位先生呢?”
定金答:“走了。”
楊媽媽看著手中狀紙,忽然眉頭一蹙,低聲道:“阿奴,這狀紙寫得不對……”
蘭英急忙上前,一眼望去,登時身子一顫,雙唇哆嗦:“這……這筆跡,好像是我官人的!”
楊媽媽心頭一凜,忙喊道:“定金!快把鞋子拾回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