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風總帶著點擰巴的性子,一半是夏末殘留的燥熱,一半是秋初乍來的清爽,卷著香樟葉的碎影撞在明德中學的玻璃幕墻上,碎成滿地流動的光斑。高二開學這天,教學樓的走廊比平時更嘈雜,像是被捅開的馬蜂窩,嗡嗡聲從一樓蔓延到三樓,連空氣里都飄著興奮與忐忑交織的味道。
江淮背著半舊的黑色雙肩包,站在公告欄斜后方的香樟樹下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門禁卡。卡面的塑料邊緣被磨得有些光滑,是他從高一用到現在的老伙計。分班表剛貼出來半小時,紅底黑字的A4紙被透明膠帶牢牢粘在藍色展板上,周圍已經圍了三層人,個子矮的墊著腳,個子高的扒著前排的肩膀,吵吵嚷嚷的聲浪幾乎要掀翻頭頂的云層。
他其實不太在意分班結果。以他常年霸榜年級第一的成績,進理科實驗班是板上釘釘的事,無非是看和哪些熟面孔分到一起。只是剛結束軍訓的迷彩服還沒來得及洗,領口沾著點汗漬,淺灰色的布料上印著淡淡的鹽霜,他想趁人少些再過去,省得被一群人堵住問東問西——畢竟“江淮”這兩個字,在明德中學的成績單上亮得太扎眼,總有人想從他這里討點“學習秘籍”。
風又起,帶著香樟葉的清香掠過走廊。江淮抬眼時,恰好看見公告欄前的人群松動了一瞬,像潮水退去時露出的礁石,露出個清瘦的背影。
女生穿著明德中學的藍白校服,袖口規規矩矩地卷到小臂,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。手腕很細,骨節分明,陽光落在上面,能看清細細的青色血管。她站在最前排,微微踮著腳,馬尾辮隨著抬頭的動作輕輕掃過脖頸,發尾沾著點陽光的金芒,像是撒了把碎鉆。和周圍咋咋呼呼的同學不同,她只是安靜地仰著頭,目光在分班表上緩慢移動,眉頭微蹙,像是在解一道復雜的數學題,連呼吸都放得很輕。
江淮的腳步忽然頓住了。
他不是個容易被注意的人,或者說,是刻意讓自己不被注意。常年獨來獨往,成績好得像個傳說,性格卻冷得像塊冰,班里同學私下叫他“江淮大神”,帶著點敬而遠之的意味。有人說他裝酷,有人說他孤僻,他都不在意。對江淮來說,高中三年不過是通往目標的必經之路,沒必要在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浪費時間。可剛才那一眼,女生專注的側臉像枚投入靜湖的石子,在他心里漾開圈細微的漣漪,連帶著走廊里嘈雜的人聲都模糊了幾分。
他認得她。
蘇梔。
高一上學期的期中表彰大會上,她作為年級第二上臺領獎,穿著同樣的藍白校服,站在他旁邊的位置。主持人拿著稿子念她的事跡,說她是“明德中學近年來最均衡的文理雙優生”,數學能拿滿分,語文作文還常被當作范文。當時她站得筆直,校服領口系著工整的蝴蝶結,手里捏著燙金的獎狀,指尖微微泛白。江淮那時正低頭數著頒獎臺地毯上的菱形紋路,沒太在意,只記得她轉身時,發尾掃過他手背,帶著點洗發水的薄荷香,涼絲絲的,像夏天咬了口冰棒。
后來偶爾在走廊遇見,她總是抱著一摞書匆匆走過,要么就是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刷題,側臉埋在臺燈的光暈里,睫毛很長,投下一小片陰影,安靜得像幅畫。江淮記性不算差,卻很少主動記住誰,蘇梔是個例外——或許是因為她常年盤踞在成績單的第二位,像根若有若無的引線,讓他偶爾會想起“哦,還有這么個人”;又或許是因為她解題時總愛咬著筆桿,眉頭蹙起的弧度很特別,像只認真的小獸。
此刻,她還站在公告欄前,手指輕輕點在“理科一班”的名單區域,指腹是淡淡的粉色。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,沒有涂指甲油,透著健康的光澤。江淮順著她的指尖看去,理科一班的名單密密麻麻,他的名字赫然在列,排在最頂端,像個醒目的坐標。
“同學,讓讓唄?”
身后傳來男生的催促,帶著點不耐煩的語氣。江淮側身讓開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背影。蘇梔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,眉頭舒展的瞬間,嘴角揚起個極淺的弧度,快得像錯覺,卻清晰地落在江淮眼里——那是種釋然的、帶著點小雀躍的笑,像雨后初晴時,天邊悄悄露出的第一縷光。
她轉身時,視線不經意地掃過江淮的方向,兩人目光短暫相撞——
她的眼睛很亮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瞳孔里映著走廊窗外的藍天,帶著點剛確認完分班的釋然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。江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,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,力道不大,卻讓他喉嚨發緊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,落在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上,鞋邊沾著點軍訓時蹭到的泥土。
等他再抬頭時,蘇梔已經走出了幾步,背影輕快了些,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小小的弧度。走廊的風卷著她剛走過的氣息,是淡淡的薄荷香,和記憶里表彰大會那天的味道,一模一樣。
江淮這才邁開腿,走到公告欄前。他的目光在名單上一掃,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,然后,視線自然地往下移了一行——
“蘇梔”。
兩個字安安靜靜地排在那里,和他的名字緊緊挨著,像是被無形的線連在了一起。
原來,分到一個班了。
他盯著那兩個挨在一起的名字看了兩秒,指尖忽然有些發燙。周圍的喧鬧聲仿佛被隔在一層玻璃外,耳邊只剩下風穿過走廊的聲音,呼呼的,像誰在心里反復吹著口哨。他想起剛才蘇梔轉身時,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,還有她嘴角那抹轉瞬即逝的笑,心跳又不爭氣地快了半拍。
“江淮?”
一個嬌嗲的聲音插了進來,像根甜膩的棉花糖,硬往人耳朵里塞。江淮回頭,看見林薇薇站在身后,手里捏著支草莓味的棒棒糖,塑料包裝在陽光下閃著光。她是藝術班的班花,以大膽追人聞名,高一就捧著情書堵過好幾次江淮的去路,每次都被他冷臉懟回去,卻像打不死的小強,隔三差五就冒出來。
“好巧啊,剛看你站在這兒,”林薇薇晃了晃手里的棒棒糖,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,從他的臉掃到他的書包,“你也在看分班表?分到哪個班了?”
江淮沒回答,目光越過她,看向走廊盡頭——蘇梔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樓梯拐角了,只留下空蕩蕩的走廊,風還在那里打著旋。
“問你呢,”林薇薇見他沒反應,往前湊了半步,幾乎要貼到他胳膊上,香水味撲面而來,甜得發膩,“我聽說理科一班是尖子班,你肯定在吧?能不能幫我看看,我朋友想知道她的名字在不在……”
“離我遠點。”
江淮的聲音很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,像冬天湖面結的冰,硬邦邦的。林薇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直接。周圍幾個看熱鬧的同學都安靜了,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秒,有人忍不住低下頭,肩膀微微聳動,像是在憋笑。
“我……”林薇薇還想再說什么,試圖擺出委屈的表情——她知道自己這招對男生很管用,偏偏江淮像是塊捂不熱的石頭。
江淮已經轉頭看向公告欄,語氣沒什么起伏:“你的名字在藝術三班,不用看了。”
他甚至沒正眼看她。
林薇薇的臉瞬間漲紅了,握著棒棒糖的手指緊了緊,指節泛白。她仗著自己長得漂亮,追誰不是手到擒來?從初中到高中,收到的情書能裝滿一個抽屜,偏偏在江淮這里,碰了一次又一次釘子。她就不信,有男生能對自己這張臉無動于衷。
“你這人怎么這樣啊?”她咬著唇,聲音帶上了點刻意的委屈,眼眶微微泛紅,“我就是想跟你借下高一的筆記參考參考,聽說你的筆記做得特別好……”
江淮終于轉過頭,目光落在她臉上,平靜無波,像在看一道解不出的錯題。他沉默了兩秒,才開口,語氣里終于帶了點不易察覺的譏誚:“我的筆記不外借。”
“那……我可以跟你買嗎?多少錢都行!”林薇薇咬著牙,還想再爭取一下,聲音都帶上了點急切。
“不用。”江淮的視線掃過她手里的棒棒糖,又落回公告欄上,“而且,”他頓了頓,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,“你的字跡太亂,抄了也看不懂。”
這話像根針,精準地戳破了林薇薇最后的偽裝。她成績中等偏下,字跡更是潦草得像鬼畫符,上次交的作文被語文老師當眾批評“字如其人,心浮氣躁”,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。江淮這話,無異于當眾打她的臉。
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低笑,有人沒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又趕緊捂住嘴。林薇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,像調色盤一樣,攥著棒棒糖轉身就走,高跟鞋踩在走廊地板上,發出噔噔的聲響,像是在泄憤,又像是落荒而逃。
江淮沒在意她的反應,重新將目光投向分班表。理科一班的名單里,他的名字和蘇梔的名字依舊緊緊挨著,像是命運特意的安排。
風又穿過走廊,吹得公告欄上的紙張輕輕作響,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。他忽然想起剛才蘇梔轉身時,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,還有她嘴角那抹轉瞬即逝的笑,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,暖暖的。
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門禁卡,塑料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,讓他稍微冷靜了些。轉身,準備離開時,目光卻被樓梯平臺的窗臺吸引了——
那里放著一本被落下的練習冊,天藍色的封皮,邊角沒有任何折痕,看得出來主人很愛惜。封面上用黑色水筆寫著兩個娟秀的字:蘇梔。
是她的。
江淮愣了一下,下意識地走過去,彎腰撿了起來。練習冊不厚,拿在手里輕飄飄的,卻讓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。封面上印著“高中物理同步練習(必修二)”,翻開第一頁,是密密麻麻的筆記,字跡清秀工整,像打印出來的一樣,公式旁邊還畫著小小的示意圖,一目了然。
他記得這本練習冊,上周物理課結束時,老師說過要提前預習,看來蘇梔已經開始做了。翻到中間,有一道關于圓周運動的附加題,她用紅筆寫了兩種解法,第二種解法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,像是在為自己想到更簡便的方法而開心。
江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跟著上揚了一下。
原來她解題時,也會像個得到糖果的小孩一樣開心。
他合上練習冊,捏在手里,站在原地等了兩分鐘。樓梯上上下下的人很多,穿著藍白校服的身影來來往往,卻始終沒再看到那個清瘦的背影。
“同學,你知道蘇梔……”他想問問旁邊路過的女生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
還是算了。貿然打聽,顯得太刻意。
江淮把練習冊塞進自己的雙肩包,拉鏈拉到一半,又覺得不妥——他的書包里裝著剛發的新書,還有幾支筆,萬一把練習冊壓出折痕怎么辦?
他重新拉開拉鏈,小心翼翼地將練習冊放在最上層,上面墊了張干凈的草稿紙,避免被其他書壓出印記。做完這一切,才滿意地拉上拉鏈,動作輕得像在對待什么稀世珍寶。
教學樓外的香樟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,陽光透過葉隙落在地上,碎成一片晃動的金箔。江淮抬頭看了眼湛藍的天空,云朵慢悠悠地飄著,像棉花糖一樣。他忽然覺得,這個高二的開端,好像和他預想的,有點不一樣了。
口袋里的門禁卡輕輕硌著手心,他摸出來看了眼,又塞回去。
理科一班。
蘇梔。
這兩個詞在心里反復盤旋,像首沒寫完的歌。
走廊的風仿佛還在耳邊呼嘯,帶著薄荷香,也帶著點讓人心跳失序的,不知名的悸動。
他背著包,慢慢穿過人群,走向教學樓后的自行車棚。他的自行車是輛黑色的山地車,高一入學時買的,除了鈴鐺不響,哪兒都響。解鎖時,鏈條發出“咔噠”一聲,在喧鬧的校園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跨上自行車,腳蹬子剛踩了半圈,他又停了下來,回頭看向教學樓的方向。三樓的走廊里,已經看不到蘇梔的身影了,但他好像還能看到她站在公告欄前的樣子,安靜的,專注的,像株悄悄生長的梔子花,不張揚,卻自有芬芳。
江淮低下頭,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,快得像錯覺。他蹬起自行車,黑色的身影穿過香樟樹林,留下一串輕快的車鈴聲,和少年心里悄然萌發的,關于這個夏天的秘密。
書包最上層,那本天藍色的練習冊安安靜靜地躺著,封面上的“蘇梔”兩個字,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。風從耳邊吹過,帶著九月特有的氣息,江淮想,開學第一天,好像也沒那么糟糕。
至少,他知道了,這個高二,他會和蘇梔,在同一個班里。
這就夠了。
走廊的風還在吹,吹過喧鬧的人群,吹過公告欄上的分班表,也吹過少年剛剛開始跳動的心事,帶著青春里最溫柔的回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