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立圖書館的木質旋轉門總在午后發出吱呀聲響，林薇抱著剛整理好的舊書往漂流區走時，第三次被門檻絆了一下。她低頭揉著發紅的腳踝，視線落在懷里那本1998年版的《城南舊事》上——書脊磨得發毛，邊角卷成波浪形，像只被人反復撫摸過的貓。

這是今天整理捐贈書時發現的寶貝。扉頁上用圓珠筆寫著行歪扭扭的字，墨水已經洇成淺藍：“給弄丟我橡皮的女生——下次換你借我塊新的，三（2）班周明宇”。

林薇的指尖突然發麻。

她蹲在漂流區的木架旁，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書皮上的磨損處。記憶里那個總穿洗得發白校服的男生，此刻正隨著油墨味慢慢浮出來。三年級的周明宇有雙很亮的眼睛，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，最擅長在數學課上用圓規給她的橡皮畫笑臉。

“林薇又丟橡皮啦？”他每次發現她空著的鉛筆盒，都會故意拖長語調，卻總在放學前把自己的橡皮切成兩半，偷偷塞進她的書包。直到有天她值日，撞見他蹲在講臺下，把她掉在縫隙里的橡皮碎塊一點點摳出來，用透明膠帶粘成歪歪扭扭的方塊。

“拼起來還能用。”他抬頭看見她，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櫻桃。

那本《城南舊事》是她用三張滿分試卷換來的獎品，里面夾著她攢了半學期的糖紙。周明宇總說想看里面的批注，她卻故意說“等你考進前三就借你”。其實她在“爸爸的花兒落了”那頁夾了塊橘子糖，想等他真考了前三，就假裝不經意地翻給他看。

可他沒等到那天。

書頁間突然滑下張薄薄的紙片，林薇慌忙接住。是張十年前的電影票根，《星空》，座位1排7座，邊緣被人用指甲劃了道淺痕。她的呼吸猛地頓住——那張票她現在還夾在日記本里，座位1排8座。

十年前高考結束那天，她一個人坐在電影院最前排，左邊的空位始終沒人。散場時她回頭，看見個穿白T恤的男生站在出口，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票，像她一樣望著空座位發呆。當時燈光太暗，她沒看清他的臉。

借閱登記卡從書里掉出來，林薇撿起來對著光看。泛黃的卡片上，最新的名字是用黑色水筆寫的“周明宇”，日期是上周三。

接下來的七天，林薇把圖書館當成了第二個家。她故意在漂流區多待半小時，整理兒童區繪本時會格外留意靠窗的位置，甚至借著請教問題的名義，讓管理員查了近半年的借閱記錄——周明宇的名字，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在《城南舊事》的登記欄里。

周三下午三點，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林薇蹲在繪本架前，正給《小王子》包書皮，頭頂忽然傳來道略顯遲疑的聲音：“請問，你見過一本1998年版的《城南舊事》嗎？扉頁上有行很傻的字……”

林薇的手指頓住，書皮的邊角在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子。她慢慢抬頭，撞進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里。男人穿著件淺灰色連帽衫，牛仔褲膝蓋處磨出了毛邊，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，像極了學生時代的周明宇，只是個子高了許多，肩膀也寬了。

“什么樣的傻字？”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，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里的電影票根。

男人的耳朵突然紅了，和記憶里那個蹲在講臺下的男生重合。“就是……說要借橡皮的那個。”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塊草莓圖案的橡皮，塑料包裝上還印著十年前的卡通圖案，“我找了塊新的，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上。”

林薇突然笑出聲。她從書架上抽出那本《城南舊事》，翻開扉頁推到他面前。在周明宇當年寫的那句話下面，她新添了行字，用的是和他同款的圓珠筆：“橡皮沒長腿，是有人總幫我撿。”

周明宇的手指撫過那行字，喉結上下滾動著。他從背包里拿出個鐵盒，打開時發出清脆的響聲——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塊水果糖，玻璃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彩光，和她當年夾在書里的一模一樣。

“我在隔壁中學當老師，”他撓了撓頭，聲音有點發緊，“每天放學都來這兒轉一圈，轉了三年。上周終于在漂流區看到這本書，本來想留張紙條，又怕你認不出我的字。”

林薇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電影票根，和他手里的并排放在書上。1排7座和1排8座，像兩個久別重逢的標點符號。

“那天我在電影院門口等了你半小時，”周明宇的指尖輕輕點著票根邊緣的劃痕，“以為你不會來。”

“我以為你會坐過來。”林薇低頭看著書里夾著的糖紙，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——“巷口的玉蘭開了，你小學同桌昨天來打聽你……”

窗外的玉蘭花不知何時落了滿地，香氣順著半開的窗戶漫進來。周明宇剝開塊橘子糖遞過來，甜味在舌尖散開時，林薇看見他手腕上戴著串紅繩，上面系著塊用透明膠帶粘好的橡皮，正是當年她弄丟的那塊草莓橡皮。

“其實那天轉學前，我在你抽屜里塞了這個。”他輕輕碰了碰那塊橡皮，“怕你找不到，又怕你找到了，不知道是我留的。”

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，交疊在《城南舊事》的書頁上。林薇忽然發現，自己當年在“我們是多么喜歡長高，多么怕再也長不高”旁邊畫的小太陽，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用黑筆補畫的笑臉，和周明宇當年用圓規畫在橡皮上的一模一樣。

閉館音樂響起時，周明宇把《城南舊事》放進漂流區的木架。林薇看著他在登記卡上寫下新的日期，忽然明白有些故事從來不會結束，它們只是藏在舊書里，等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后，悄悄翻開新的一頁。

走出圖書館時，周明宇的影子始終和她的并排走著。林薇捏著口袋里的橘子糖，忽然想起三年級那個雨天，他把傘塞給她，自己抱著書包沖進雨里的背影。原來有些溫暖從不會被時光沖淡，就像舊書里的字跡，哪怕洇了水，也依然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