閉館的鈴聲還在走廊里回蕩,周明宇把帆布包甩到肩上時,林薇正盯著漂流區(qū)的木架發(fā)呆。那本《城南舊事》被他放在最顯眼的第三層,書脊朝外,像是在等下一個讀者,又像是在等他們回頭。
“要一起走嗎?”他站在旋轉(zhuǎn)門旁問,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鐵盒,“我知道附近有家老店,糖畫做得特別像你當(dāng)年夾在書里的那種。”
林薇的腳步頓了頓。夕陽正斜斜地穿過玻璃幕墻,在他牛仔褲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讓她想起三年級那次運動會,他沖過終點線時,白球鞋上沾著的金盞花花瓣——也是這樣,明明該是很狼狽的樣子,卻透著股讓人移不開眼的亮。
“好啊。”她聽見自己這么說,指尖還殘留著書皮的粗糙觸感。
老店藏在圖書館后身的巷子里,青石板路被踩得發(fā)亮。周明宇熟門熟路地掀開藍布門簾,銅鈴“叮鈴”響了一聲。老板是個戴老花鏡的老太太,看見周明宇就笑:“小周又來啦?今天要哪種?”
“兩串橘子的,”他側(cè)身讓林薇先進,“要帶葉子的那種。”
林薇坐在靠窗的木桌旁,看著周明宇站在糖畫攤前,手指點著石板上的模板。他的側(cè)臉在紅糖融化的熱氣里顯得有些模糊,可她還是認出他耳垂上那顆小小的痣——當(dāng)年他總被男生笑話“女生痣”,每次被說就會下意識地捂住耳朵,像只受驚的小獸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橘子味?”她接過遞來的糖畫,橘子瓣上的糖霜甜得發(fā)脆。
“你夾在書里的糖紙,十張里有八張是橘子的。”周明宇咬了口自己那串,糖渣沾在嘴角,“有次你掉了張在地上,我撿起來揣了三天,后來被我媽當(dāng)成廢紙扔了,還哭了半宿。”
林薇的心跳突然亂了節(jié)拍。她記得那張?zhí)羌垼情僮游队蔡堑陌b,上面印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熊。那天她故意把它“不小心”掉在周明宇的座位底下,卻在放學(xué)時看見他蹲在地上,用指甲一點點摳粘在水泥縫里的糖渣。
“其實我那時候總丟橡皮,是故意的。”她低頭舔了口糖畫,糖汁在舌尖化開來,“我想看看你會不會又偷偷塞半塊給我。”
周明宇的動作頓住了。他抬起頭時,眼鏡片反射著夕陽的光,讓人看不清表情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低聲笑出來,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啞:“我知道。”
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筆記本,翻開時嘩啦啦掉出幾張?zhí)羌垺6际情僮游兜模吘壉荒﹃冒l(fā)毛,每張背面都用鉛筆寫著日期——2010.9.15,2011.3.2,2012.6.1……一直延續(xù)到去年冬天。
“我后來去你家附近的小賣部問過,”他指著其中一張,“老板說你總買這種糖,每次都要挑包裝最完整的。”
林薇的手指撫過那些糖紙,忽然注意到2015年6月9日那張背面,除了日期還有行小字:“今天在電影院看見個女生,像你。”
是高考結(jié)束那天。
“我那天穿了件白裙子,”她的聲音很輕,“在出口處看見個男生,手里捏著《星空》的票根,站了很久。”
周明宇的耳朵又紅了。他把筆記本推過來,最后一頁貼著張照片:圖書館漂流區(qū)的木架前,一個穿淺藍襯衫的女生正蹲在地上翻書,陽光落在她發(fā)頂,像撒了層金粉。照片的日期,是三個月前。
“我找了很多地方,”他說,“校友群、同學(xué)會,甚至去你以前住的老小區(qū)問過,都沒人知道你在哪。直到三個月前在圖書館看見你,又怕認錯,只能每天來這兒等。”
糖畫在手里慢慢化了,黏在指尖發(fā)甜。林薇忽然想起母親葬禮那天,她站在巷口的玉蘭樹下,看見個穿黑襯衫的男生遠遠站著,手里捏著支白菊,卻始終沒過來。當(dāng)時她以為是不認識的遠親,現(xiàn)在才看清,那男生的眼鏡框,和周明宇的一模一樣。
“我媽走前,說你去打聽我。”她看著他的眼睛,“為什么不直接找我?”
周明宇的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個圈,聲音低了下去:“聽說你媽病了很久,怕打擾你。也……怕你早就不記得我了。”
他從鐵盒里拿出塊橘子糖,剝開遞給她:“就像怕你不記得這本書,不記得橡皮,不記得……”
“記得。”林薇接過糖,指尖碰到他的指腹,像有電流竄過,“都記得。”
她記得他總把數(shù)學(xué)題的步驟寫在草稿紙背面給她,記得他故意把雨傘往她這邊斜,自己半邊肩膀濕透,記得他轉(zhuǎn)學(xué)前那天,在她鉛筆盒里塞了塊完整的草莓橡皮,上面用圓規(guī)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。
走出老店時,暮色已經(jīng)漫上來。巷口的路燈亮了,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周明宇忽然停下腳步,從包里拿出樣?xùn)|西遞給她——是塊用紅繩系著的橡皮,透明膠帶層層裹著,卻依然能看出草莓的圖案。
“當(dāng)年塞在你抽屜里的那塊,后來去你家找時,被你鄰居家的小孩撿走了。”他撓了撓頭,“我找了很久,才在舊貨市場淘到塊一模一樣的。”
林薇把橡皮攥在手心,膠帶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,卻又暖得讓人想哭。她忽然想起《城南舊事》里的那句話:“夏天過去,秋天過去,冬天又來了,駱駝隊又來了,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。”
可現(xiàn)在她才知道,有些東西從來沒走。它們藏在舊書里,藏在糖紙中,藏在跨越了十幾年的等待里,像巷口的路燈,不管隔了多少個黃昏,總會在該亮的時候,準(zhǔn)時亮起。
“明天……還來圖書館嗎?”周明宇站在路口問,路燈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。
林薇晃了晃手里的橡皮,笑了:“來。我還得去看看,那本書有沒有等到新的讀者。”
其實她沒說的是,她更想等的,是那個抱著書,站在漂流區(qū)木架旁,眼睛亮得像當(dāng)年的少年。
夜風(fēng)帶著玉蘭的香氣飄過來,周明宇的影子跟在她身后,一直到巷口的拐角處,都沒舍得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