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書館的晨光總帶著點涼。林薇推開漂流區的門時，周明宇已經坐在靠窗的木桌旁了，面前攤著本《數學分析》，手里卻捏著支圓珠筆，在草稿紙上畫著什么。

“早。”他抬頭時，筆尖在紙上頓了下，留下個小小的墨點，像極了三年級他總在她練習冊上畫的小逗號。

林薇把剛整理好的舊書放在木架上，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第三層——那本《城南舊事》還在，只是書脊旁多了張淺粉色的便簽，上面用黑色水筆寫著：“今日推薦：第78頁有驚喜。”

她抽出書翻到78頁，“蘭姨娘”那章的空白處，不知何時多了幅小小的素描：兩個扎著紅領巾的小孩蹲在講臺下，女生手里舉著半塊橡皮，男生正用膠帶粘起碎塊，旁邊畫著朵歪歪扭扭的太陽花。

“畫得像嗎？”周明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
林薇指尖撫過畫跡，紙面被筆尖劃得微微發皺。她忽然想起那天的陽光，也是這樣透過窗戶落在講臺上，把周明宇的頭發照得發黃，像撒了把金粉。“像，”她回頭時，正撞見他落在自己發頂的目光，慌忙低下頭，“就是我的辮子沒那么翹。”

周明宇低低地笑起來，把桌上的豆漿推過來：“加了糖的，記得你不愛喝原味。”

這細微的熟稔讓林薇心頭一暖。她想起高中時在食堂，總有人趁她排隊打飯，悄悄在她餐盤里放塊方糖——那時她以為是巧合，現在看著周明宇手腕上的紅繩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
上午的借閱區很安靜，只有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頁的輕響。林薇整理舊書時，發現周明宇總在偷偷看她，視線撞上時又慌忙轉回去，耳根紅得像熟透的櫻桃。她忍不住想笑，故意把本厚厚的《辭海》放在最高層，等他起身幫忙時，輕聲問：“你當年轉校，是因為家里的事嗎？”

周明宇的動作頓住了。他把《辭海》放在桌上，指腹摩挲著書脊上的燙金大字：“我爸工作調動，去了鄰市。走的前一晚，我把那本《城南舊事》塞進你抽屜，想留張紙條，又不知道該寫什么。”

他從帆布包里拿出個褪色的筆記本，翻開泛黃的紙頁，上面用鉛筆寫著半句話：“林薇，其實我……”后面是重重的墨團，像被筆尖戳破了紙。

“其實什么？”林薇的心跳得飛快，指尖攥著那本《城南舊事》，書皮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過來。

“其實我總搶你的數學題做，是想讓你問我問題。”周明宇的聲音很輕，像怕驚擾了空氣里的塵埃，“總說你橡皮長腿，是想每天都能塞半塊給你。轉學前那天，我在你家樓下站了很久，想跟你說再見，又怕看到你不難過的樣子。”

林薇忽然想起那天放學，她在巷口的槐樹下站了整整一小時，手里捏著塊草莓橡皮，總覺得周明宇會像往常一樣，從樹后跳出來喊她“丟橡皮大王”。直到暮色漫上來，才發現掌心的橡皮被捏得發潮。

“我難過了很久。”她低頭看著筆記本上的墨團，“久到后來每次看到《城南舊事》，都不敢翻開最后一頁。”

周明宇的手指輕輕蓋住那個墨團，像是在安撫當年那個慌張的少年。“所以看到你在圖書館整理舊書，我總覺得是做夢。”他抬頭時，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陽光還亮，“昨天回去后，我把那本《星空》的票根貼在了《城南舊事》里，就在你夾電影票的那頁。”

林薇急忙翻開書，果然在兩張票根旁邊，多了行新寫的字：“十年前沒坐在一起的位置，十年后補回來好不好？”

她的眼眶忽然有點熱。這時管理員李姐抱著摞新書進來，看見他們湊在一起看書，笑著打趣：“小周這陣子天天來，我還以為你看上我們漂流區的書了，原來是看上我們林薇了。”

周明宇的臉瞬間紅透了，像被戳破心事的小孩。林薇慌忙低下頭，卻聽見他輕聲說：“是。從三年級就看上了。”

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，落在借閱登記卡上。林薇看著周明宇在《城南舊事》的卡上寫下今天的日期，忽然想起他說在圖書館工作了三年——原來這三年里，他每天路過漂流區，都在等一個可能早就忘了他的人。

閉館前整理書時，林薇在《城南舊事》里夾了張便簽，上面畫著兩個并肩的小人，前面是片空白的路。周明宇看到時，忽然從包里拿出支鋼筆：“明天我沒課，要不要去看看我們小學？操場邊的槐樹種得更高了，就是當年你總丟橡皮的那個角落，現在改成了花壇。”

林薇看著他眼里的期待，像看到三年級那個舉著半塊橡皮的少年，在陽光下仰著臉問：“這個給你，能不能跟我做同桌？”

“好啊。”她接過鋼筆，筆尖在便簽的空白處輕輕一點，像落下個未完待續的句號。

走出圖書館時，周明宇非要幫她拎裝舊書的帆布包，理由是“女生不能拎重東西”。林薇跟在他身后，看著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，忽然覺得那些錯過的時光，就像舊書里的折痕，雖然留下了印記，卻能在重新攤開時，發現藏在褶皺里的溫柔。

晚風里飄著食堂的飯菜香，周明宇在路口停下腳步，忽然從包里掏出個小鐵盒：“這個給你。”

是塊用玻璃紙包好的草莓橡皮，和他紅繩上系著的那塊一模一樣，上面用圓規畫了個笑臉，旁邊多了行小字：“這次別再弄丟了。”

林薇把橡皮攥在手心，暖得像揣了顆小太陽。她想起《城南舊事》的最后一頁，英子說：“我默默地想，慢慢地寫。看見冬陽下的駱駝隊走過來，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，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。”

而她的童年，此刻正站在路燈下，看著她笑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