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書館的暖氣開得很足，玻璃窗上凝著層薄薄的水汽。林薇用手指在玻璃上畫著笑臉時，周明宇正蹲在漂流區的木架旁，給那本1998年版的《城南舊事》換書簽。他手里捏著張泛黃的作業紙，是三年級的語文聽寫，上面用紅筆圈著“重逢”兩個字，旁邊有行稚嫩的批注：“老師說，分開的人總會再見面。”
“這張紙條我找了好久。”他把作業紙小心地插進書里，指尖撫過紙面的褶皺，“搬家時翻到小學的書包，它夾在語文書最后一頁，邊角都磨爛了。”
林薇湊過去看，忽然發現作業紙背面，用鉛筆描著兩個牽手的小人，男生的耳朵畫得特別紅，像熟透的櫻桃。她想起三年級聽寫時，周明宇總在草稿紙上畫這種小人，被老師發現就慌忙用橡皮擦掉，卻總在橡皮屑里留下淡淡的印痕。
“其實我那時候總盼著聽寫，”她的指尖輕輕點著小人的衣角，“因為你會趁老師轉身時，把寫著答案的紙條往我這邊推。”
周明宇的耳尖果然紅了。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鐵皮盒，打開時嘩啦啦掉出堆舊物：半塊用膠帶纏好的草莓橡皮、十幾張橘子糖紙、褪色的課程表……最底下壓著張塑封的畢業照，照片里的兩個孩子站在隊伍最邊緣，偷偷比著剪刀手，背后的玉蘭花正開得熱鬧。
“這張照片被我媽罵過好多次，”他指著照片里自己歪掉的紅領巾，“說我拍照不端正，可我總覺得這樣最好——你看，我們離得最近。”
林薇的指尖拂過照片上的自己，忽然注意到周明宇的校服口袋里，露出半張糖紙的角，是橘子味的。她想起拍畢業照那天，他非要塞給她塊橘子糖，說“含著糖拍照會笑出聲”，結果兩人都被糖酸得皺起臉，攝影師說“這張最有靈氣”。
整理舊書時，林薇在本1999年版的《安徒生童話》里，發現張夾著的電影票根。是十年前那部《星空》的續映場，座位1排7座和8座，日期是去年冬天。票根背面用鋼筆寫著行字：“這次沒敢留空位。”
“去年圣誕節，影院重映《星空》，”周明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，帶著點不好意思的沙啞，“我買了兩張票，在電影院坐了整場，總覺得你會突然推門進來。”
林薇想起去年冬天的某個周末，她確實去過那家影院。那天降溫，她裹著厚厚的圍巾站在售票口，看見電子屏上《星空》的海報時，心臟突然抽痛了下，最終還是買了張別的電影票。散場時路過1號廳，她看見個穿淺灰連帽衫的男生站在出口，背影和周明宇一模一樣。
“我那天穿了件焦糖色的大衣，”她輕聲說，“在走廊里看見個男生，手里捏著兩張票根，像在等什么人。”
周明宇的手指在票根邊緣捏出了紅痕。他忽然從包里拿出個筆記本，翻開最后一頁，上面貼著張便簽，是林薇去年夾在《小王子》里的那張——“我在隔壁中學教書”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，旁邊寫滿了“她看到了嗎”“明天再去圖書館”。
“其實那天看到這張紙條，我在漂流區站了整整一小時，”他的喉結滾動著，“怕你是故意留的，又怕你早忘了我是誰。”
午后的陽光透過水汽氤氳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。管理員李姐端著兩杯水進來，笑著打趣：“小周今天帶的便當里，特意加了橘子醬吧？我剛才看見林薇的飯盒里，橘子瓣擺得整整齊齊。”
林薇低頭看了眼桌角的便當盒，橘子瓣確實被切成了均勻的小塊，上面還撒了層細糖。她想起早上打開便當盒時，發現里面多了張便簽：“記得你不愛吃酸的。”字跡和當年他在橡皮上刻的笑臉，有著驚人的相似。
“其實我不太會做飯，”周明宇撓了撓頭，耳朵紅得發亮，“這橘子醬是我媽熬的，她說你小時候總搶著吃她家的果醬饅頭。”
林薇忽然想起三年級的某個周末，周明宇拉著她去他家玩。他媽媽端出剛蒸好的果醬饅頭，橘子味的甜香漫了滿院，周明宇偷偷把自己饅頭里的果醬挖出來，全抹在了她的饅頭上，說“我不愛吃甜的”。后來她才知道，他其實最喜歡橘子醬。
“你媽媽還好嗎？”她想起葬禮那天，那個遠遠站著的阿姨，手里也捏著支白菊。
“挺好的，總念叨讓你去家里吃飯。”周明宇從包里掏出罐玻璃瓶裝的橘子醬，“她說這個給你，還是當年的配方。”
玻璃瓶上貼著張手寫的標簽：“給薇薇，2024年1月。”字跡娟秀，和周明宇的筆鋒有幾分像。林薇想起小時候去周家玩，阿姨總叫她“薇薇”，說“這孩子笑起來像小橘子，甜甜的”。
閉館前整理借閱登記卡時，林薇發現《城南舊事》的最新登記日期旁，多了行小字：“長期借閱，與林薇共享。”周明宇的字跡力透紙背，把“共享”兩個字描了又描，像在鄭重地蓋章確認。
“管理員說，這本舊書可以申請永久保存，”他忽然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硬殼本，“我們來寫續篇吧？就從‘爸爸的花兒落了’之后寫起，讓英子和童年的朋友們，在新的故事里重逢。”
硬殼本的扉頁上，貼著兩張并排的照片：一張是三年級的他們，舉著半塊橡皮站在槐樹下；一張是現在的他們，坐在漂流區的木架旁，手里捧著那本《城南舊事》。兩張照片的背景里，都有盛開的玉蘭花。
林薇翻開本子，第一頁已經寫好了開頭：“很多年后，英子回到了惠安館的胡同，發現墻根下的夾竹桃還在開，而那個總幫她撿橡皮的少年，就站在花影里……”字跡溫柔，像浸過橘子糖的甜。
她拿起筆時，周明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。他的掌心溫熱，帶著點粉筆灰的粗糙感，像極了當年在黑板上幫她抄題時的觸感。“我其實練習過很多次，”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，“想寫‘林薇，我喜歡你’，從三年級就開始練了。”
窗外的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子色，透過水汽朦朧的玻璃看過去，像塊融化的水果糖。林薇低頭在紙上寫下“好”字時，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，和周明宇寫的“喜歡”慢慢融在一起，像兩滴久別重逢的墨。
走出圖書館時，晚風帶著玉蘭的冷香撲過來。周明宇非要幫林薇拎裝舊書的帆布包，理由是“里面有我們的續篇，要小心護著”。林薇跟在他身后，看著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，忽然覺得那些藏在時光褶皺里的等待，都變成了此刻掌心的溫度——像舊書里的書簽，哪怕過了十幾年，依然帶著初見時的褶皺和香氣。
路過巷口的文具店時，老板娘笑著喊：“小周，你訂的草莓橡皮到了！還是要畫笑臉的那種？”
周明宇回頭笑答：“要兩盒，另一盒給林薇。”
林薇忽然想起《城南舊事》的最后一頁，英子說：“我默默地想，慢慢地寫。看見冬陽下的駱駝隊走過來，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，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。”
而她的童年，此刻正牽著她的手，走在落滿夕陽的巷子里。帆布包里的硬殼本輕輕晃動著，像在哼一首未完的歌。林薇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上，落滿細碎的金光，忽然明白有些故事從來不會結束——它們只是變成了舊書里的書簽，變成了橡皮上的笑臉，變成了年復一年盛開的玉蘭花，在時光里永遠鮮艷，永遠溫熱。
就像此刻周明宇口袋里露出的相機背帶，上面掛著片玉蘭花瓣書簽，在風里輕輕搖晃，像個永不褪色的約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