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府門前，十里紅妝鋪就錦繡長街。
金絲楠木的花轎停在階下，轎頂明珠映著朝陽，流蘇綴滿東海珊瑚珠，風一吹便叮咚作響，引得圍觀百姓陣陣驚嘆。
“聽說這轎子光是鑲嵌的寶石就值萬金！“
“到底是相府嫡女出嫁，排場就是不一樣......“
府內絲竹喧天。十二名梳著雙鬟的侍女手捧金盤，盤中堆滿喜果銅錢，一把把撒向人群。孩童們嬉笑著爭搶，喜婆高唱著吉祥話，聲音穿透云霄。
沈知微立在廊下，鳳冠霞帔映得她膚若凝脂。可那雙本該含羞帶怯的杏眼里，卻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冰。
“小姐......“青霜捧著纏枝并蒂蓮的銅鏡，聲音發顫，“您看看，多美啊。“
銅鏡里，珍珠面簾微微晃動。沈知微伸手撫過鬢邊金鳳——那是母親壓箱底的嫁妝，鳳眼嵌著兩粒鴿血石，像兩滴凝固的血。
沈知微坐在妝奩前，銅鏡里映出一張妝容精致卻麻木的臉。
“小姐，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，該笑一笑的。”丫鬟青霜為她簪上最后一支金鳳釵，輕聲勸道。
沈知微勉強勾了勾唇角，眼底卻一片冰涼。
她自幼被養在深閨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，是左相府最耀眼的明珠。可今日這門婚事，卻像一柄刀，懸在她脖頸上——未婚夫顧玦，年紀輕輕就成了中書侍郎，前景一片大好，兩人青梅竹馬，縱使是誰都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，若不是那件事，或許今天自己應該是滿心歡喜嫁給他。可如今……這一切都這么諷刺。
紅蓋頭落下時，她終于忍不住輕嘆一聲。
“吉時到——”
喜樂喧天，她被攙扶著走向喜堂。可剛踏出門檻，一道瘋癲的身影突然撲來，死死拽住她的袖子。
“微微不走！微微陪阿滿抓蝴蝶！”
那是個年輕婦人，面容姣好卻神情癡狂，正是她的長嫂乳名阿滿。三年前，她新婚嫁到沈家，半年后哥哥戰死沙場，阿滿受了打擊就形容癡傻。
沈知微指尖微顫，隔著蓋頭輕聲道：“阿滿乖，等微微回來，陪你放風箏。”
瘋婦眼睛一亮：“真的？那阿滿要去拿老鷹風箏，放的高高的……”隨即歡天喜地跑開了。
喜堂上，左相沈硯山和夫人端坐高堂，卻面無喜色。沈夫人突然起身，將腕上一對纏枝金鐲褪下，死死套在女兒手上。
“微微……”她聲音哽咽，“記住，去了顧家，好好侍奉公婆，好好做顧家的媳婦兒。過去的事，就不要再記得了。”
沈知微心頭一酸，千言萬語都化作了深深的一個萬福禮，媒婆已高喊著“新娘子出門”，她依依不舍轉身離去，將她推向了那頂猩紅的花轎。
花轎剛出沈府大門，圍觀的百姓便竊竊私語起來。
“新郎官竟不來迎親？讓新娘子自個兒上轎？“
“聽說顧大人今早被急召入宮，怕是朝務纏身......“
侍女青霜氣得眼眶發紅：“小姐！他們顧家未免太欺辱人——“
“慎言。“沈知微隔著蓋頭按住她的手，聲音平靜，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溫婉，“顧大人身負皇命，自然以國事為重。“
喜婆立刻堆笑：“正是呢！您瞧這頂金絲楠木花轎，可是顧家特意為少夫人打造的，滿京城獨一份兒！“
沈知微冷笑。
這頂所謂“殊榮“的花轎，連窗欞都釘著鐵條，活像口華麗的棺材。
“起轎——“
嗩吶聲剛響，長街盡頭突然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。
三百黑甲禁軍如潮水涌來，為首的錦衣衛揚手展開圣旨：
“左相沈硯山勾結北狄，罪證確鑿！陛下有旨——“
“滿門抄斬！“
最后一個字落下時，第一支火箭已經射中沈府匾額。
沈知微猛地扯下蓋頭。
整個相府如同人間煉獄一般，而她的未婚夫——那位“公務纏身“的顧大人，一直都沒有出現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他的胞弟，顧珩。此刻正十分欣賞地看著血洗這一切。
“顧珩......“她齒間沁出血來。
腦后突然襲來劇痛。
昏迷前最后一刻，眼前的紅，如同巨浪一般將她淹沒……仿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……
馬蹄聲踏碎滿街血泊，寧琰勒韁駐馬時，正看見那頂金絲楠木花轎歪斜在階前。轎簾被火舌舔舐了大半——沈知微半邊嫁衣已被血浸透，珍珠面簾散落一地，像一場未及圓滿就破碎的夢。
“你們顧家——“寧琰聲音低沉如淵，顧珩，玄鐵鎧甲震出嗡鳴，“就是這么對待新婦的？“
顧珩漫不經心地甩了甩劍上血珠。
“寧將軍說笑了。“他朝花轎方向虛虛一揖，行了個敷衍到極致的禮，“我顧家既然應了這門親事，自然要帶嫂嫂回家。“忽然俯身抓住沈知微的頭發，粗暴地幾乎扔進轎子里，將沒有收回去的腿狠狠踹了一腳踢了進去，婚鞋更是隨手扔進了花轎。寧琰的眸子釋放危險的肅殺。
可是顧珩渾不在意，“只是這場面......實在不宜讓新娘子瞧見。“
話音未落，兩名錦衣衛已粗暴地抬起花轎。沈知微的手臂漏了出來，皓腕如雪，卻沾上了血。
“對了。“顧珩翻身上馬時突然回頭，金冠玉帶在火光中晃得人眼疼，“我得接嫂子回去了，這剩下的就看寧將軍的了。圣諭說——“他笑著比了個割喉的手勢，“左相府，一個不留。“
狂笑聲中，那頂曾讓全城艷羨的花轎被四名死士扛起，像運一口棺材般踏過滿地尸骸。轎簾晃蕩間，露出沈知微腕間一抹金光——那是沈夫人臨死前扣上的纏枝鐲。
寧琰的韁繩生生勒進掌心血肉。
他望向曾經朱門綺戶的左相府：阿滿的尸體掛在燒焦的秋千架上，手里還攥著那個精美的紙扎風箏；沈硯山的尸體被人故意綁著跪對著大門口；而沈夫人......至死都朝著花轎離去的方向伸著手。
“將軍......“副將聲音發顫，“火油已備妥。“
寧琰閉眼的瞬間，一滴淚砸在焦土上。
“燒干凈。“他解下披風覆在沈夫人尸身上。
冷水潑在臉上時，沈知微一陣恍惚，渾身忍不住一個顫栗。
可睜開眼，只有暗室潮濕的霉味，和手腕上鎖鏈勒出的血痕。
“嫂嫂好睡？“
顧珩的聲音帶著戲謔。他坐在太師椅上，指尖把玩著一把鑲金匕首——寒光凜凜，看上去格外鋒利。
“顧玦呢？“她聲音嘶啞。
“大哥公務繁忙。“顧珩俯身，匕首冰涼的刃面拍打她的臉頰，“這份新婚賀禮，弟弟代勞了，嫂嫂可滿意？“
門外傳來稟報：“沈氏一百三十七口，盡誅。“
鎖鏈驟然收緊，沈知微踉蹌跪地。腕上金鐲撞在鐵鐐上，發出清脆的響。
“顧玦......“她突然瘋了一般掙扎，“讓他來見我！“
顧珩掏了掏耳朵。
“我哥說了——“他湊近她耳邊，一字一頓，“棄、子、當、誅。“
沈知微的瞳孔驟然緊縮。
這四個字像一把刀，生生剖開她心臟。
“棄子......當誅......“她喃喃重復，忽然低笑起來。笑聲越來越大，最后變成凄厲的狂笑，震得鐵鏈嘩啦作響。
顧珩皺眉揮手。侍衛上前，刀光一閃——
腕間傳來銳痛。鮮血順著手臂蜿蜒而下，染紅了褪色的里衣。
恍惚間，她仿佛看見暗室門口閃過一道人影。那人死死攥著門框，指節發白。
“讓她死得體面些。“顧珩攔住沖動的少年侍衛，“好歹......“他瞥了眼門外，“得給大哥一個交代。“
鮮血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湖泊。
沈知微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手鐲，終于落下淚來。
娘……對不起，終究我是賭錯了……
多可笑啊。
她竟然又一次相信了顧玦……
意識逐漸模糊時，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——
顧玦在沈府后院為她扎秋千，手指被竹篾劃破也不在意。他說：“微微，等你嫁我那日，我要讓全京城都看見......“
看見什么呢？
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。
血泊突然泛起漣漪——有人悄悄塞進了一枚藥丸。
而她的思緒，飄到很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