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府門前的鞭炮炸得震天響,朱漆大門上貼著嶄新的喜字。小販們擠在街邊叫賣喜糖,孩童們追著撒銅錢的管家跑,連石獅子脖子上都系了紅綢花。
窗外鞭炮聲第三次炸響時,菱花鏡前的沈知微忍不住縮了縮脖子。
“小姐別動!“青霜正用細棉線給她絞面,指尖沾著玫瑰膏子,甜香混著窗外飄來的炮仗硝煙味,在暖閣里釀出奇特的喜慶氣息。
鏡前的少女突然轉身。
芙蓉面,柳葉眉,發間珍珠步搖叮咚作響——誰能想到這是那個總爬樹摘桃的沈二小姐?
晨光透過茜紗窗,將梳妝臺上一應物件都鍍了層金邊。螺鈿妝奩敞開著,露出里頭各色瓷盒——桃花胭脂是杭州貢上的,畫眉的黛墨帶著淡淡松煙香,還有那盒珍珠粉,去年圣上賞給左相的上好的一斛珍珠,轉眼就被大少爺看見,直接磨了粉塞給了妹妹。
“簪這支吧?!吧蚍蛉藦腻\盒取出金累絲鳳釵,鳳凰眼睛嵌著兩顆米粒大的紅寶石,振翅欲飛的模樣,“你祖母給我的嫁妝,原想著給你出嫁時候戴呢,今天……“話到一半突然停住,只抬手抿了抿女兒鬢角。
沈知微從鏡子里看見母親寵溺一般點了一下她的后腦勺。
“母親放心,“她故意晃了晃腦袋,鳳釵垂珠叮咚相撞,“我保證不揪新嫂子的珠花!“
屋里丫鬟們笑作一團。
忽有穿堂風過,卷起屏風上掛的十二幅花鳥緙絲。最邊上那幅《黃鸝鳴柳》后面,露出半截歪歪扭扭的墨跡——是七歲時顧玦翻墻來找她玩,被她硬拉著畫的“大作“。
“二小姐抬抬手?!皟蓚€小丫鬟正給她套緋色羅衫,袖口金線繡的纏枝蓮暗紋粼粼閃光。腰封卻束得比平日緊,勒得她直嘟囔:“這哪是吃席,好歹是我哥的席面,可對我分明是上刑...“
沈夫人突然往她懷里塞了個鎏金手爐。
“拿著,“母親的聲音比手爐更暖,“你總嫌宴席上冷,一會兒我和你爹爹都忙起來,青霜要去你新嫂子那里幫忙,可就沒人顧得上你了。“
一聽沒人管自己,沈知微就特別
院外傳來喧嘩聲,隱約聽見管家喊“顧家公子到“。沈知微突然蹦起來,珠釵嘩啦啦響成一片:“我去迎客!“
“站??!“沈夫人一把拽回女兒,親自給她戴上赤金瓔珞圈,指腹摩挲著項圈內側刻的字——那是沈知微抓周時,父親親手刻的“平安喜樂“。
“你這孩子,總是安靜不下來!”
“小姐可算梳妝好了!“丫鬟捧著金絲纏枝的腰佩,追著滿屋亂轉的沈知微,“今日是大少爺的婚儀,您再鬧騰,新嫂嫂該笑話了。“
“我保證乖乖的!“她舉起三根手指,眼睛卻滴溜溜轉,“母親不是說要我幫忙迎客嗎?“
沈夫人欣慰地替她理好衣襟:“我們微微長大了?!?/p>
前廳人聲鼎沸,沈知微拎著裙擺穿梭在賓客間,緋色羅衫像朵灼灼的山茶,在滿堂金紫中格外扎眼。
“李大人!您這玉佩成色真好,是南陽玉吧?“她湊到一位陌生官員跟前,指尖虛虛一點,杏眼里盛滿天真,“跟我父親書房那方硯臺很像呢!“
被點名的李侍郎一愣,下意識撫上腰間玉佩——那確實是御賜的南陽玉。不等他回神,少女已經蝴蝶般旋到下一桌。
“王夫人!“她親熱地挽住一位誥命夫人的胳膊,“您家小姐怎么沒來?上回她說要教我打瓔珞呢!“天知道那位王家小姐去年就嫁去了江南。
滿座朱紫貴客面面相覷,卻見這沈二小姐又躥到禮部侍郎跟前:“張伯伯,您答應給我的《九域志》呢?“
“微微?!吧虺幧讲恢螘r出現在廊柱旁,眉頭微蹙。
沈知微立刻縮了縮脖子,吐舌做了個鬼臉。眾人哄笑,只當是小女兒嬌態。
半刻鐘后——
沈知微貓著腰從角門溜出來,繡鞋剛沾到青石板,突然撞進一片竹香里。
“這么好的日子,我們沈女俠還要出去行俠仗義?”
顧玦的聲音從頭頂傳來。月白錦袍的青年公子執扇而立,身后跟著抱禮盒的顧珩。陽光透過槐樹葉,在他肩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沈知微一抬頭他立在階前時,連日光都偏愛三分。
月白錦袍上銀線繡著流云紋,行動間似有星河傾瀉。眉如墨畫,眼若寒潭,偏生眼尾一顆淺痣,平添幾分溫潤。玉冠束發,簪一根青竹節銀簪。
腰間懸著一枚羊脂玉玦,整個人透露出君子如玉的氣質。
“知微姐這是......“顧珩忍不住出聲。
少年像把出鞘的刀,這是顧玦的弟弟,顧珩。
少年玄色勁裝勾勒出凌厲線條,金絲蟒紋在袖口張牙舞爪。鳳眼上挑,右眉一道斷痕。手中永不離身的烏金馬鞭,鞭柄嵌著顆鴿血石,據說是從北狄王庭搶來的戰利品。
此刻,他正端著一堆禮盒努力抬起頭露出眼睛來。笑起來虎牙尖尖,眼底的笑意卻讓人看著陰狠。頸間一道猙獰舊疤,被赤金瓔珞圈刻意遮掩。
“你這……”
“噓——“沈知微一把捂住顧玦的嘴,把他拽到石獅后頭。顧玦的睫毛在她掌心輕顫,像受驚的蝶。
顧玦噗嗤笑出聲:“大哥哥成親,你倒要逃席?“
“江邊來了西域貨郎!“她急得跺腳,“聽說有會唱歌的機械鳥!我等了好久了?!?/p>
顧玦突然抓住她手腕。他指尖有常年握筆的薄繭,摩挲著她腕間細嫩的皮膚:“今日賓客如云,你......“
“就一個時辰!“她豎起一根手指,倒退著往街上跑,“我偷帶松子糖回來給你!“
青年站在滿街紅綢里望著她背影,忽然解下腰間玉佩遞給侍衛:“跟著二小姐,別讓她磕著。“
“悄悄跟著!”顧玦沒忘了提醒。
“哥你太慣著她了?!邦欑袢嘀粡椉t的額頭,“將來過門還不得......“
那玉佩可是能調動這京都一半的鋪子,凡是和顧家沾上邊的產業,都要給這塊玉玦幾分面子。
“多嘴?!邦櫕i把禮單拍在弟弟懷里,抬眼時,恰好看見沈知微在街角回頭。
少女隔著人海沖他眨眼,唇形分明在說:“糖——給——你——“
沈知微踮著腳在集市穿行,繡鞋踏過青石板上,裙擺掃過路邊新開的野薔薇。她忽然在一個面具攤前駐足,指尖勾起一只赤狐面具——金漆描的眉眼,耳尖還綴著兩簇雪白的毛。
“小姐好眼力!“攤主搓著手笑,“這是照著青丘九尾狐描的樣,滿京城獨一份兒!“
銅鏡里映出少女狡黠的笑。她隨手拋了塊碎銀,戴著面具轉身沒入人群。紅繩系在腦后時,余光瞥見幾個突厥裝扮的商販正往城門方向疾行,革囊鼓鼓囊囊,露出半截彎刀的弧度。少女眼睛一亮,快速跟了上去。
十里外長亭,玄甲騎兵靜如鐵鑄。
寧琰閉目倚在拴馬樁旁,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劍鞘。忽然,他睜眼的瞬間,枯枝上一只麻雀驚飛而起。
“將軍,突厥殘部進城了?!俺夂蚬驁螅白叩奈魇邪甸T。“
副將握緊韁繩:“他們這一路……“
“太順了?!皩庣湫ΑPF面甲下,低沉的聲音霸氣,不容許任何人質疑有它,如同來自暗夜的帝王,“連過七道關卡,如入無人之境——“他翻身上馬,“咱們大周的看門狗,該換換了。“
馬蹄聲驚破晨霧時,沈知微正蹲在糖畫攤前。透過狐貍面具——方才那幾個“商販“的靴底,分明沾著大周沒有的紅黏土。
“姑娘要龍還是鳳?“老匠人笑問。讓她回神。
“我要狐貍!”
不一會兒。她抓起剛凝好的狐貍糖畫,嘗了一口
“真甜!”
暮色四合,左相府的煙花在護城河上炸開,將水面染成碎金。沈知微提著裙擺沿河而行,薔薇色披風在晚風里翻飛,像一團跳動的火焰。
“奇怪……“她踢開腳邊的石子,“這貨郎按理說早就應該在這了啊……”
暗巷中,寧琰抬手按住欲動的親衛。玄甲映著冷光,他瞇眼盯著那抹亮色——少女正彎腰翻檢貨攤,發間珠釵隨動作搖晃,在夜色中劃出細碎流光。
沈知微帶著面具環顧四周,確保沒有人把自己認出來,才躡手躡腳走近小攤。她這鬼鬼祟祟的動作想不引起別人注意都難……
其中一人壓低聲音,十分不解:“將軍,這是突厥什么新路數???這突厥的探子如今都……這都……”
其余所有人沒說話,只是靜靜看著,原本拿起來的陌刀,也放了下來。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一切。
“這鳥兒會唱歌?“沈知微戳了戳機械鳥的銅翅,貨郎僵笑著點頭。她隨手拋了粒金瓜子,又抓起大把松子糖塞進荷包。拿著其中一粒在鼻尖嗅了嗅,果然比上次更香甜,顧玦一定喜歡!說著往荷包里拿了更多,讓商販把機械鳥包起來。
就在這個時候,角落里的白玉盒突然映入眼簾。
“祛疤膏?“她眼睛一亮,想起顧珩頸上那道猙獰舊傷。指尖剛觸到盒蓋,貨郎卻猛地撲來:“這個不賣!“
“擺出來的貨不賣?“沈知微旋身避開,狐面具下的眸子倏地冷下來。她注意到對方虎口厚繭——是常年挽弓磨出的痕跡。
面具之下的眼珠帶著狐疑,看著他粗暴的包裝和生疏的手法……
煙花再次炸響時,她看清了貨箱夾層里的彎刀。
“本姑娘偏要這個!“她佯裝嬌蠻,攥緊藥盒轉身就跑。身后傳來突厥語的咒罵,五六個人影從四面圍來。
寒光乍現!
一支玄鐵箭破空而至,將為首者喉骨釘穿。熱血濺上狐面具,沈知微踉蹌后退,眼睜睜看著黑影如鬼魅降世,能頃刻間收割所有性命。
沈知微趕緊捂著自己的面具
心里哀嚎
完蛋了。
不消片刻,那幾個貨郎全部被拿下,沈知微見狀慶幸自己帶了面具,沒讓別人認出來。趕緊要逃。
結果卻被人抓住,不由分說搶走她懷里的那盒祛疤膏,撕開封著的紅紙,里面竟然還有一張字條。
沈知微震驚,這是什么運氣竟然碰上突厥的探子,完了……
暗處,顧七趕緊回去報信。
寧琰看到了幾個離去的身影卻不動聲色。
這事情的發展……越來越有意思了……
“帶走?!?/p>
酒宴之上,各位喝的正盡興,忽然幾個人跌跌撞撞進來,滿堂喜樂戛然而止。
“顧大人!沈小姐被寧琰押進詔獄了!“傳話的小廝膝蓋一軟,跪在地上回報。
顧玦立刻放下手中酒杯。
“怎么回事?不是讓你們跟著嗎?”
他倏然起身,腰間玉佩撞在案幾上。
“胡鬧!“右相顧銘恩重重擱下象牙筷,眼中若有若無閃過一絲慌亂,“寧家小子回來了?越發不知分寸…….“話鋒突然一轉,“沈小姐落在他手里,可不行。“
紫檀屏風后,沈硯山正在陪同來賓喝酒,聽到這話,也顧不上多飲眩暈。聞言手指微頓,將自己手中的飲酒杯失手落下來。自己跌跌撞撞奔到前廳。
“你們說什么?”
沈夫人趕緊出來扶著他。
沈硯山氣的臉更紅了:“今天她長兄大婚,她竟然跑出府去!成何體統!”
顧玦立刻上前:“沈伯父息怒,當務之急是要把微微先接回來?!?/p>
沈夫人立刻點頭:“是啊,老爺,這詔獄可千萬不能待久了,否則,微微這金枝玉葉的……”
沈硯山立刻吩咐人:“來人!速去詔獄,把小姐接回來!”
幾人迅速領命離去。
“帶著轎子去!”沈硯山扯著嗓子補充:“出去溜達一天也不知道回來,別累壞了!”
顧玦還是覺得不放心,上前:“沈伯父,讓我跟著一同前往吧!”
沈硯山還在猶豫,沈夫人就立刻答應了:“也好,今日她長兄成婚離不開,家里總該有個男丁去才好?!?/p>
陰暗的牢房里,沈知微蜷縮在角落,如同一只幼小的鵪鶉,赤狐面具依舊歪斜地戴在臉上。獄卒雖未對她用刑,卻將她關在刑室隔壁。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,她顫抖著抱著自己。
“爹爹……“她將臉埋進膝蓋,單薄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。突然,隔壁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,一個血人從她門前爬過,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。沈知微渾身發抖。
她發誓這輩子都不要偷偷跑出來了。太嚇人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