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此同時,暗室內
他站在詔獄石階上,月光在玄甲表面流淌如水銀。
護額下是一張令人意外的俊美面孔——劍眉斜飛入鬢,鳳眼含霜,鼻若懸膽。若非看過他的殺伐果斷,乍看竟似個清貴書生。玄色披風被夜風掀起時,露出腰間一柄無鞘陌刀,刀身暗紋如血管蔓延,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紅。
最攝人的是那雙手。
修長如玉的手指松松搭在刀柄上,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,虎口卻覆著層薄繭。腕間纏著串玄色佛珠,每顆珠子都刻著咒文——與那把飲血無數的陌刀形成詭譎對比。
當他抬眼時,眼底倒映著火光如寒潭深不見底。唇角天生微揚,仿佛永遠噙著抹譏誚的笑。
寧琰和幾位暗衛如臨大敵般圍著方桌,桌上靜靜躺著那只精巧的機械鳥。
“這鳥腹中必有蹊蹺?!耙蝗死渎暤?,修長的手指撫過鳥翼的紋路。
眾人紛紛圍著這只小鳥翻來覆去的研究。這時有一個人要拿著佩劍直接把小鳥劈開,卻被寧琰直接捏住了劍刃兩端阻止。
那人一愣,看著自己險些砍到寧琰的手,頓時滿頭大汗。抬頭有些懵:“將軍?幾個意思???”
寧琰不動聲色把劍刃放開,使了個眼色讓他把佩劍收回去:“這東西我們還不能確定有沒有貓膩,劈壞了這稀罕物,你拿什么賠?”
就在眾人屏息凝神之際,機械鳥突然不知道被誰碰了一下,“咔嗒“一聲振翅飛起。
“小心!有暗器!”幾人立刻護住寧琰。
可是那機械鳥飛起來,在室內盤旋兩圈后,“啪“地砸在了寧琰臉上,又彈進茶盞里。
“......“
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。
最年輕的暗衛憋得滿臉通紅,被同僚狠狠瞪了一眼。
寧琰面無表情地抹去臉上的茶水,把那掉在水里的機械鳥提溜了出來,那鳥兒進了水撲騰了兩下,徹底不動了。
“將軍,這……”剛才那位副將面露難色看著寧琰。
“那這些松子糖……還查嗎?”
話音剛落,就有人過來跪地:“將軍,右相府來人了,看上去,好像是顧家的長子,顧玦?!?/p>
“顧家?”寧琰眼底閃過一抹肅殺:“她是顧家女?”
來的人支支吾吾:“屬下不知……不過,不難推測出……應該大差不差……”
“她要是和右相有關,那可就得多關她兩天,就算沒事!咱們肯定也能查出來點事兒!”
一聽說右相顧家,仿佛這幾個副將的恨意不加掩飾。
寧琰抬手阻止那人的激動言語。
“我們去看看?!?/p>
詔獄外,沈府八抬鎏金轎與寧琰的黑騎狹路相逢。轎簾無風自動,露出里頭準備好的狐裘與手爐——仿佛他們真是來接貪玩的小姐回府,而非從閻羅殿搶人。
寧琰冷笑一聲按住刀柄,忽然看見顧玦自暗處走來,手里卻捧著盒新買的松子糖。寧琰看見他手里那盒松子糖不由得瞇起眼睛。
這丫頭愛吃松子糖,看來……是顧家女不錯了。
詔獄外的火把將三人影子拉得詭譎扭曲。
“聽說寧將軍綁了知微。“顧玦向前半步,袖口暗繡的纏枝紋在火光中泛金,“不知有何見教?“
寧琰指尖摩挲著陌刀柄,那一雙冷漠的雙眼在陰影里泛著冷光:“令妹牽扯一樁……通敵案?!?/p>
對于令妹這個稱呼,顧玦雖然想反駁,可是發現如果解釋會浪費更多時間,沈知微在里面生死未卜,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。
顧玦喉結微動——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
“知微不過閨閣女子?!八室庾屔ひ艚先中σ?,“將軍若缺功勞,顧某改日送十樁大案到府上。還請將軍,高抬貴手。“
寧琰的副將一聽這話,拎著刀就要上去和顧玦掰扯掰扯。
寧琰突然抬手,那副將才把話咽回去。
“寧某剛回京,竟不知,這通敵的叛徒,你們顧家想要多少,有多少?!?/p>
寧琰的聲音很淡,卻如同最鋒利的匕首,刺的人生疼。
“寧將軍說笑了,顧氏一門世代忠烈,定不會有二心之臣?!?/p>
寧琰看著顧玦,眼中的恨意被搶壓下來,他揮揮手。
獄卒押著戴狐面具的少女踉蹌而出。顧玦目光急掃過她全身,顧不上許多,連手心都展開看了。在確認沒有傷痕后,才緩緩舒了一口氣。仿佛生怕寧琰反悔一般,立刻轉身就要走。
“站住?!?/p>
兩個字凍住眾人腳步。寧琰緩步逼近時,沈知微面具下的睫毛顫如蝶翼。
這人殺人不長眼,不會是反悔了吧!
沈知微緊張不敢睜眼。仿佛靠近她的不是人,而是一只餓狼。
直到寧琰站在她面前,掏出那包松子糖,血腥氣里突然混進甜香。
沈知微一愣,忍不住抬頭看向寧琰她終于敢透過面具縫隙打量這位煞神——劍眉鳳目,唇薄如刃,竟是個俊美郎君。如果不是看過他手起刀落收割人姓名,她一定會覺得面前這人是個俊俏書生,果然,人不可貌相。
“拿走?!睂庣穆曇舻统?,讓沈知微一下回神。
沈知微往后縮了縮:“不、不要了吧……你如果想吃。你自己留著,我再……再買?!?/p>
“我們將軍從不留不明之物?!备睂⑼蝗徊逶?,“哪怕一粒糖屑?!?/p>
沈知微渾身發軟。手都抖了,還是一邊扶著顧玦,一邊飛快把自己的荷包拿回來,上了轎,趕緊打開荷包看看自己買的那些寶貝。
寧琰轉頭。眾人緩了一口氣。
“不是,等會兒!”
顧玦不敢相信回頭看沈知微的轎子。
這小祖宗怎么還主動招惹這閻王?
“還有事?”寧琰轉身時玄甲鏗鏘。
沈知微突然扒著轎窗探頭:“我的小鳥呢?”
滿場死寂。顧玦一把將她按回轎中:“家妹頑劣,讓將軍見笑?!疤мI的瞬間,他余光瞥見寧琰唇角抽了抽。說完把沈知微塞進轎子就走了,仿佛生怕寧琰反悔似的。
夜風卷著血腥氣掠過詔獄前的石階。
副將抱刀倚在拴馬樁旁,望著那頂遠去的鎏金轎笑出聲:“想不到顧家這小娘子倒是個有膽色的,不像她父兄——”
話音戛然而止。
寧琰的胳膊不知何時已搭在他的肩頭,默然的眼神看著他,仿佛在說:
繼續說???
那人立刻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。
“她父兄如何?“聲音輕得像問今晚月色。
副將喉結滾動,冷汗滑進鎧甲縫隙:“末將失言。“
“明日自己去刑堂領三十鞭?!皩庣鹕恚瑥膽阎腥〕瞿橇K勺犹牵鹿庀绿羌埛褐梢傻挠凸?。
“驗。“他將糖粒彈向副將,“連糖紙上的褶子都給我數清楚。“
副將慌忙接住,卻見糖紙背面用蜜糖畫了只歪歪扭扭的烏龜——副將忍不住唇角一個抽搐。
鎏金轎內
沈知微把狐裘裹緊,指尖終于恢復些血色。她從荷包摸出粒松子糖含住,甜味在舌尖化開的剎那,突然僵住——
這糖比平日多了幾分甜味。
“顧玦……“她突然抓住窗欞,“這松子糖可甜了,你嘗嘗?“
轎外少年背影一滯。
“你呀,你不是說好一個時辰嗎?這回你可是闖禍了?!?/p>
沈知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把荷包拿出來,把祛疤膏遞給顧玦:“還不是因為這個玩意兒,你拿去給顧珩,聽說西域的這類藥物可靈了。”
顧玦看著手里的祛疤膏,無奈嘆了口氣,還是好好放在懷里。
左相府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,將眾人影子拉得忽長忽短。顧玦帶著人回去,沈硯山和沈夫人都沒睡,沈硯山氣急敗壞,指著那轎子吼道:“今日你長兄大婚,你還偷溜出去,闖了這樣的禍,你可知那寧琰是什么人!地獄里的閻王都要給他讓路,你去惹他!”
沈硯山要拿起家法過去被沈夫人攔了下來。
沈夫人勸道:“孩子回來不就是最好的嗎?老爺這樣,知微都不敢下來了,知微這是知道錯了?!?/p>
沈硯山心一軟,放下了家法,走到轎子前,聲音柔和了些許:“今天是不是嚇壞了?看你還動不動偷偷摸摸出去,下次想去你也得讓人跟著……”說完就掀開轎簾。
話音戛然而止。
轎中的沈知微裹著狐裘蜷成一團,赤狐面具歪在肩頭,唇邊還沾著松子糖的碎屑。隨著均勻的呼吸,懷里手爐“咚“地滾落在地。還咂咂嘴,沈硯山湊近一聽……沈知微睡得正香,是不是還打了幾聲甜鼾……
沈硯山的臉色瞬間由紅變黑,氣急敗壞:“來人!”
“老爺...“沈夫人捏著帕子去攔,“孩子分明是嚇暈了...“
“嚇暈了……”
沈硯山額角青筋暴起,突然用家法挑起女兒垂落的袖口——內襯沾著詔獄特有的鐵銹苔蘚,腕間卻不見半點傷痕。
“好得很?!八瓨O反笑,“寧琰的刑房回來都能睡著,誰說她膽子小,再大點能裝下她老子了!來人!把她拖去祠堂!“
顧玦剛邁出半步,沈硯山已厲喝:“誰敢求情,同罰!“
將軍府,寧琰躺在床上,額前的冷汗凝成汗珠,仿佛夢中的夢魘將他淹沒。
夢境如潮水般涌來時,寧琰又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的雪夜。
北狄的狼頭旗在火光中獵獵作響,父親被人一箭穿心,母親的金簪插在敵將肩膀,被一箭封喉。他蜷縮在尸堆下,看著族人的血融化了三寸厚的積雪,匯成一條猩紅的小溪。
“琰兒快走...“姑姑還懷著身孕,血流一地,卻還死死拽著敵將的腿。
額角突然劇痛——是北狄人潑來的毒煙。他眼睜睜看著小妹被馬蹄踏碎胸骨,那串他親手編的珊瑚手串,在雪地里紅得像要滴血。
“將軍!將軍!“
寧琰猛地坐起。冷汗順著緊繃的下頜滴落,在錦被上洇出深色痕跡。
“驗出來了?!案睂⑿⌒囊硪淼嘏跗鹚勺犹?,“西域迷魂散,混了曼陀羅花粉。不過沒什么毒性,就是……比蒙汗藥厲害些?!?/p>
月光透過窗欞,照得糖紙上的烏龜圖案微微發亮。寧琰突然想起詔獄里,那個戴著狐貍面具的少女,連發抖時都不忘護住荷包的模樣。
“這位顧家女,還真是得去見見了。”
晨光透過祠堂的雕花窗欞,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。沈知微揉著酸痛的膝蓋坐起身,狐裘滑落時帶起一陣松木香——這分明是祠堂供奉的檀香,昨夜自己竟睡得這般沉?
“吱呀“一聲,木門被輕輕推開。
逆光里站著個穿蜜合色衫子的少婦,臂間挽著的食盒描金繪彩,發髻上的累絲金鳳釵隨著步伐輕顫。最妙是那雙秋水眼,笑起來時眼下浮起兩彎月牙似的臥蠶。
“嫂子……“沈知微慌忙去攏散亂的鬢發,腕間金鐲撞在蒲團上叮咚作響。想站起身來卻因為膝蓋酸軟無力起不來了。
新婦跪坐下來,從食盒里端出玫瑰酥、杏仁茶并一碟松子糖。陽光掠過她腕間的翡翠鐲子,在供桌上映出盈盈水色。
“昨兒賓客散得早。“她將銀匙塞進沈知微手里,“你哥哥特意留了喜宴上的酥酪?!?/p>
說著還擔心地揉了揉沈知微的膝蓋:“跪了一夜,疼不疼?”
沈知微盯著糖碟發愣:“嫂子,對不起啊,昨天爹娘他們……“
“公公天沒亮就上朝了?!毙聥D忽然眨眼,“婆婆讓我告訴你,祠堂西南角的蒲團……”她壓低聲音,“填了鵝絨?!?/p>
少女眼眶突然發熱。
“嫂子,對不起,都怪我,昨天……”
“無妨的?!毙律┳拥穆曇粝窠嗣?,“你這個年紀,合該出去透透氣?!彼讣馕?,輕輕拂去沈知微袖口的香灰。“只不過下次可不能這樣單獨跑出去,如果下次想出去玩……”她故意悄悄說:“告訴嫂子,嫂子帶你出去?!?/p>
“真噠!”沈知微的眼睛瞬間亮了:“聽說過一陣子就是放風箏的好時候!就西郊那片草場!“
新嫂子笑著寵溺點了一下她的額頭:“好好好,都依你。”新婦指尖點了點她鼻尖,“不過得等三日后回門禮成……”忽然從袖中摸出個精巧的絨花,“先送你個見面禮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