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內心簡直在咆哮:那疤痕都結痂脫落幾年了!是個屁的還會疼啊!這傻小子撒謊能不能打點草稿!
槽多無口,她決定放棄深究這個問題,還是小人書比較有趣。于是她重新低下頭,假裝什么都沒發現,繼續津津有味地翻看手里的畫冊,只是嘴角忍不住偷偷彎起。
顧玦依舊面不改色地寫著他的字,仿佛剛才那個用眼神“殺人”的不是他。
顧珩則站在原地,松了口氣,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蠢透了,有點手足無措地抱起一捆奏疏帶走。
值房里一時安靜下來,只聽得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,以及顧玦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。
沈知微蜷在寬大的椅子里,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二的位置,整個人沉浸在小人書曲折離奇的故事里。她看得津津有味,眉眼隨著劇情時而舒展時而蹙起,完全忘了周遭環境。
顧玦則端坐著,處理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疏。他神情專注,目光快速掃過文字,時而提筆批注,時而將一份文書揀出放到另一邊,效率極高。冷硬的側臉線條在公務時顯得格外嚴肅,與身邊那個抱著小人書、渾身散發著軟糯閑適氣息的沈知微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兩人各忙各的,仿佛處于兩個互不干擾的世界。
然而,一種無形的、極其和諧的紐帶卻將他們緊密相連。
沈知微看到一段精彩處,忍不住咯咯笑起來,眼睛仍盯著書頁,手下意識就往旁邊空處摸索——這是她在家里的習慣,看到開心處就想摸點零嘴吃食。
幾乎就在她指尖伸出的同一瞬間,一只骨節分明、握著朱筆的手恰好停頓,將旁邊一小碟早就備好的、去了核的蜜漬梅子往前推了半寸。沈知微的指尖正好摸到一顆涼絲絲、沾著糖霜的梅子,自然而然地拈起送入口中,酸酸甜甜的味道讓她滿足地瞇起眼,繼續看書。整個過程流暢無比,她甚至沒抬頭說聲謝謝,他也未曾從公文上移開視線。
過了一會兒,她看到緊張處,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,手指又往旁邊探。這次,一盞溫熱的、她最愛的桂花蜜茶被輕輕放到了她手邊最容易夠到的位置。她順手拿起,呷了一口,溫度正好。
再過片刻,她大概是坐久了有點累,輕輕扭了下腰。顧玦依舊看著手中的奏疏,另一只手卻自然地伸到身后,精準地撈起一個軟墊,塞到了她的后腰處。沈知微配合地抬了抬身子,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,目光始終沒離開那精彩的故事。
這些細微的互動穿插在寂靜的公務時間里,悄無聲息,卻又無比精準。顧玦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奏疏,眉頭時而因國事而緊鎖,批閱的動作卻絲毫不受影響,仿佛那只照料著身邊人的手有著獨立的意識,能敏銳地捕捉到她每一個微小的需求。
這種默契,絕非一日可成。那是經年累月的陪伴、觀察和習慣,將對方的每一個小動作、每一個無意識的習慣都刻入了本能里。無需言語,甚至無需眼神交匯,他便是知道她何時需要什么。
他們看上去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但實際上,顧玦的整個世界都在用余光籠罩著她,而沈知微的整個世界,都安心地構建在他這份無聲而周全的守護之上。
京畿大營的練兵場上,塵土飛揚。
寧琰赤著上身,古銅色的皮膚上沁出細密的汗珠,在陽光下閃著光,肌肉線條緊繃如鐵鑄。他站在場中,如同一尊煞氣騰騰的戰神。腳下已經躺倒了十數個精壯的士兵,個個齜牙咧嘴,捂著胳膊或胸口,一時半會兒都爬不起來。
“還有誰?”寧琰的聲音低沉,帶著一種壓抑的沙啞,目光掃過全場。
士兵們面面相覷,都被將軍今日這不要命般的打法震懾住了。那不是尋常的切磋較技,那幾乎是搏命,帶著一股要將人撕碎的狠戾。又一人不服氣地吼叫著沖上去,卻被寧琰一個干凈利落的過肩摔狠狠砸在地上,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,再也動彈不得。
“將軍威武!”士兵們高聲喝彩,但喝彩聲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。
只有一直跟在寧琰身邊的副將,眉頭緊鎖。他看出來了,將軍不是在練兵,他是在發泄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勝負的快意,只有一片沉郁得化不開的暴戾和痛苦。每一次摔投,每一次發力,都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搏斗,像是在對抗內心無法宣泄的怒火和悲愴。所謂的“勇冠三軍”,此刻更像是一種殘酷的自我折磨。
夜晚的將軍府靜悄悄。
寧琰獨自一人浸泡在巨大的浴桶中,熱水氤氳出濃重的白汽,模糊了他冷硬的輪廓。水面上,隱約可見他精壯身軀上縱橫交錯、猙獰可怖的無數傷疤——那是無數次生死邊緣留下的印記。
他閉著眼,眉頭緊鎖,水珠從他濕漉的發梢滾落,沿著緊繃的臉部線條滑下。
然而熱水無法驅散他心底的寒意。
眼前不再是水汽,而是漫天火光,是朔風城破碎的城墻,是族人、將士們殘缺不全的軀體,是父親渾身浴血卻依舊挺直的背影……
耳邊響起右相顧銘恩那看似悲痛請罪,實則推諉責任的聲音,在空曠的浴室里回蕩,異常清晰:“……臣等馳援不及,致使寧老將軍與朔風城數千將士罹難……臣等萬死,請陛下降罪……”
緊接著,是當今陛下那沉穩卻帶著一絲淡漠的威嚴聲音,仿佛在為那場慘案定下基調:“……邊境戰事,軍令無常,瞬息萬變,愛卿等已盡力,不必過于自責……”
最后,是父親臨終前,用盡最后力氣抓住他的手,氣息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囑托,每一個字都像烙鐵燙在他的心上:“琰兒……你還小……爹對不起你,留你一人在這世上……答應為父……無論如何……要活著……活下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