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尸身藏詭,醫(yī)心鑒偽
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,梁霜的腳步落在青石板上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在這寂靜得近乎壓抑的侯府里,竟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點。
老管家李忠走在前方引路,背脊挺得筆直,卻掩不住那若有似無的緊繃。他時不時用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梁霜,只見她目不斜視,素色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搖曳,明明是孤身闖入虎穴,偏生走出了幾分踏破山河的氣勢。
李忠心中暗驚。都說鎮(zhèn)北將軍梁戰(zhàn)養(yǎng)了個女兒,自幼在軍營里野大,懂醫(yī)術,會武藝,卻從未有人說過,這姑娘竟有這般沉得住氣的定力。難怪剛才在府門前,能幾句話便堵得他啞口無言。
“梁小姐,將軍的靈堂設在西跨院,侯爺已在那里候著了。”李忠的聲音比剛才在門外時更低沉了些,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。
梁霜“嗯”了一聲,語氣聽不出情緒。她的指尖依舊抵著袖中的玄鐵令牌,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著清醒。西跨院……她記得,那是永寧侯府里最偏僻的一處院落,常年無人居住,雜草叢生。父親是為國捐軀的大將軍,他們竟將他的靈堂設在那種地方?
心頭的寒意更甚,梁霜的眸光冷了幾分。
穿過兩道月洞門,果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混雜著香燭的氣息。眼前出現(xiàn)一座破舊的院落,院墻斑駁,墻角爬滿了青苔,院子中央搭著一座簡陋的靈棚,黑布白幡在傍晚的風里無力地飄蕩,透著一股潦草與敷衍。
靈棚前,站著一個身穿素色錦袍的老者。他須發(fā)花白,面容清瘦,眉宇間帶著幾分病態(tài)的蒼白,正是永寧侯李崇——李嵩的親弟弟,李修的父親。
此刻,李崇正背對著他們,望著那口漆黑的棺材,肩膀微微聳動,似乎在無聲地哭泣。
“侯爺,梁小姐到了。”李忠低聲稟報。
李崇緩緩轉(zhuǎn)過身,臉上淚痕未干,眼眶紅腫,看向梁霜的目光里充滿了悲痛與憐惜:“霜丫頭……你可算回來了。快,快過來看看你父親……”他的聲音哽咽,帶著濃重的鼻音,若是不知情的人,定會被他這副痛失摯友的模樣打動。
梁霜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沒有動。
她記得李崇。小時候,他常去將軍府做客,每次都笑瞇瞇地給她帶京城最時興的點心,還夸她“眉眼像極了她母親”。那時的他,雖也帶著文官的溫和,卻絕沒有如今這般……刻意的悲戚。
“侯伯伯。”梁霜開口,聲音平靜無波,“我父親的遺體,何時入殮的?”
李崇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她會先問這個,隨即抹了把臉,嘆了口氣:“你父親……遺體運回來時,已是三天前的夜里。當時天色已晚,又怕尸身停放過久不妥,便連夜請了仵作驗過,確認是急病身故,便匆匆入殮了。本想等你回來再舉行儀式,可……唉,禮部那邊催得緊,說將軍是國之柱石,需得盡快下葬,以安民心。”
他說得條理清晰,合情合理,甚至連“禮部催促”都搬了出來,堵死了梁霜想要拖延下葬的可能。
梁霜的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。棺材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做的,漆黑發(fā)亮,倒像是花了心思。可越是這樣,她越覺得不對勁。若是真的倉促入殮,怎會有時間準備這般貴重的棺材?
“我要開棺。”梁霜一字一頓地說。
話音剛落,李崇和李忠的臉色同時變了。
“霜丫頭!你說什么胡話!”李崇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,“你父親已經(jīng)入殮,豈能隨意開棺?這是大不敬!”
“是啊,梁小姐!”李忠也連忙附和,“將軍英靈在上,開棺驚擾,恐會觸怒將軍啊!”
“驚擾?”梁霜冷笑一聲,目光如刀,直刺李崇,“我父親一生征戰(zhàn),光明磊落,若真是急病身故,何懼開棺一看?還是說……侯伯伯心里有鬼,怕我看到什么不該看的?”
“你……你這孩子!”李崇氣得渾身發(fā)抖,臉色由白轉(zhuǎn)青,“我與你父親是幾十年的交情,他突然離世,我比誰都痛心!你怎能如此污蔑我?”他猛地咳嗽起來,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。
李忠連忙上前給他順氣,一邊急道:“梁小姐!侯爺本就體弱,經(jīng)不起這般刺激!您就別再胡鬧了!”
周圍的家丁仆婦也紛紛圍了上來,七嘴八舌地勸說:
“梁小姐,開棺不吉利啊!”
“將軍在天有靈,定會理解侯爺?shù)目嘈牡摹!?/p>
“是啊,小姐,快別讓侯爺為難了……”
一時間,所有人都將矛頭指向梁霜,仿佛她真的是個不懂事、故意惹長輩生氣的逆女。
梁霜卻充耳不聞,只是死死地盯著李崇,一字一句道:“我只問一句,開,還是不開?”
她的眼神太過銳利,太過冰冷,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,讓李崇心頭莫名一寒。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(jīng)在他面前怯生生叫“伯伯”的小姑娘,如今竟像一把出鞘的利刃,鋒芒畢露,讓他不敢直視。
開棺?絕不能開!
那具尸體上,藏著他們無法示人的秘密。若是被梁霜看出破綻,別說他,整個李家都要萬劫不復!
李崇深吸一口氣,強壓下心中的慌亂,臉上重新堆起悲痛的神色:“霜丫頭,不是伯伯不讓你見你父親,只是……唉,你父親臨終前,曾托副將帶話,說他一生征戰(zhàn),尸身早已千瘡百孔,不愿讓你看到他狼狽的模樣,只求能安安靜靜地入土為安。你難道要違背他的遺愿嗎?”
他搬出了梁戰(zhàn)的“遺愿”,這是最能讓梁霜動搖的理由。哪個女兒,會愿意違背父親最后的心愿?
周圍的人也都安靜下來,看向梁霜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同情。是啊,將軍定是心疼女兒,才不愿讓她看到自己的慘狀。
梁霜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。
父親……真的會這樣說嗎?
她想起父親每次出征前,都會笑著揉她的頭發(fā):“霜兒放心,爹爹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,定會平安回來。等爹爹凱旋,就帶你去看北疆的雪。”他總是那么高大,那么無所不能,從未在她面前流露過半分脆弱。
或許,他真的不愿讓自己看到他臨終的模樣?
一絲猶豫,悄然爬上心頭。
就在這時,靈棚外突然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:“喲,這不是梁家大小姐嗎?剛回京城就大鬧侯府,如今還要開棺辱尸,真是好大的威風啊!”
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穿著寶藍色錦袍的中年男人,搖著一把折扇,慢悠悠地走了進來。他面容狹長,眼神陰鷙,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,正是李崇的長子,李修的大哥,李謙。
李謙是個典型的文臣,靠著父親和伯父的關系,在翰林院混了個編修的職位,平日里最是看不起武將,尤其是戰(zhàn)功赫赫的梁戰(zhàn)。如今梁戰(zhàn)死了,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。
“大哥!”李崇皺了皺眉,似乎不想讓他摻和進來。
李謙卻像是沒聽見,徑直走到梁霜面前,用折扇點了點那口棺材,笑道:“梁小姐,不是我說你。你父親為國捐軀,本是榮耀之事,你卻在這里疑神疑鬼,驚擾亡靈,傳出去,只會讓人說梁家兒女不孝,不懂事!”
他頓了頓,壓低聲音,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語氣說:“更何況,你父親死得蹊蹺,誰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?你一個孤女,還是安分守己些好,別到頭來,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。”
這話里的威脅,赤裸裸,毫不掩飾。
梁霜心中的猶豫瞬間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。
他們不僅害死了父親,還要用父親的“遺愿”來束縛她,甚至威脅她!
她猛地抬頭,看向李謙,眼神冷得像淬了冰:“我父親一生忠君報國,光明磊落,何時輪到你這種只會搖唇鼓舌的小人來置喙?”
她轉(zhuǎn)向李崇,聲音陡然提高,響徹整個院落:“侯伯伯!我再問最后一次,開棺,還是不開?”
這一次,她的聲音里沒有了絲毫猶豫,只有不容置疑的決心。
李崇臉色變幻不定,看著梁霜那雙燃著怒火的眼睛,又看了看一旁冷笑的李謙,心中天人交戰(zhàn)。
開棺,風險太大。
不開棺,以梁霜的性子,恐怕不會善罷甘休。今日這事若是傳出去,說永寧侯府阻攔將軍之女見父親最后一面,難免落人口實。
就在他猶豫不決時,梁霜突然動了。
她沒有再看李崇,而是徑直走向靈棚,朝著那口棺材走去。
“攔住她!”李崇終于下定決心,厲聲喝道。
家丁們不敢怠慢,紛紛沖上去,想要攔住梁霜。
梁霜眼神一凜,身形如電。她剛才在府門前只出了三分力,此刻動了真格,那些家丁哪里是她的對手?只見她或閃或避,或推或擋,動作行云流水,不過片刻功夫,便將擋路的家丁盡數(shù)撂倒在地。
“你……你敢硬闖?”李崇又驚又怒。
梁霜沒有理他,走到棺材前,深吸一口氣,伸出手,撫上了冰冷的棺蓋。
“梁霜!你敢!”李謙氣急敗壞地沖上來,想要阻止她。
梁霜頭也不回,反手一掌,精準地拍在李謙的胸口。李謙“哎喲”一聲,像個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,摔在地上,半天爬不起來。
整個院子,瞬間鴉雀無聲。
所有人都被梁霜的氣勢震懾住了。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,發(fā)起狠來,竟如此可怕!
梁霜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,雙手扣住棺蓋,用力一抬。
“嘎吱——”
沉重的金絲楠木棺蓋,被她硬生生掀開了一條縫隙。
一股濃烈的、混合著香料和……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的氣息,從縫隙中飄散出來。
梁霜的瞳孔驟然收縮。
她聞到了。
那不是急病身故該有的氣息。
她加大力氣,將棺蓋徹底掀開。
棺材里,躺著的果然是她的父親。
梁戰(zhàn)穿著一身嶄新的將軍鎧甲,面容安詳,仿佛只是睡著了。只是他的臉色異常蒼白,嘴唇卻透著一股詭異的青紫色。
梁霜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她強忍著淚水,縱身跳進棺材旁的矮凳上,仔細檢查著父親的遺體。
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父親的臉頰,觸感冰冷僵硬。她撥開父親的頭發(fā),查看頭皮,沒有外傷。她檢查父親的四肢,骨骼完好,沒有骨折的痕跡。
一切看起來,都像是急病身故的樣子。
李崇和李忠松了口氣,李謙也掙扎著爬起來,冷笑道:“我就說嘛,哪有什么蹊蹺?梁小姐,現(xiàn)在你該相信了吧?快讓你父親安息吧!”
梁霜沒有說話,她的目光落在父親的脖頸處。那里的皮膚異常光滑,似乎被人仔細擦拭過。
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,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。她伸出手,指尖輕輕按壓在父親的頸動脈處。
沒有傷口。
她又檢查父親的口鼻,鼻腔和口腔內(nèi)部都很干凈,沒有異物。
難道……真的是自己多心了?
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,她的目光掃過父親的指甲。
父親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,但指甲縫里,卻殘留著一絲極淡的、暗紅色的痕跡。
梁霜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小心翼翼地用隨身攜帶的銀簪,刮下一點指甲縫里的殘留物,放在鼻尖輕嗅。
那是……血的味道!而且,帶著一股淡淡的杏仁味!
是劇毒——牽機引!
牽機引是一種罕見的毒藥,無色無味,混入食物或水中,不易察覺。中毒者不會立刻斃命,而是會在幾個時辰后,全身肌肉抽搐,骨骼寸斷,最終痛苦死去。死后,遺體表面不會留下明顯傷痕,只會臉色蒼白,嘴唇青紫,指甲縫里殘留著微量的毒素,若不仔細檢查,很容易被誤認為急病身故!
父親果然是被人害死的!
梁霜的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,卻死死地忍住沒有掉下來。她猛地抬頭,目光如利劍般射向李崇和李忠:“我父親是中了牽機引而死!你們說他急病身故,是在撒謊!”
“什么?!”眾人嘩然。
牽機引!那可是劇毒!將軍竟然是被毒死的?
李崇和李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,眼神慌亂,再也維持不住之前的鎮(zhèn)定。
“你……你胡說!”李忠色厲內(nèi)荏地吼道,“將軍明明是急病身故,仵作已經(jīng)驗過了!你休要血口噴人!”
“仵作?”梁霜冷笑,“是你們找來的仵作吧?自然是你們說什么,他便信什么!”她舉起手中的銀簪,簪尖上那點暗紅色的殘留物清晰可見,“這就是證據(jù)!牽機引的毒素!你們敢讓太醫(yī)院的太醫(yī)來驗嗎?”
太醫(yī)院的太醫(yī)都是宮中老人,醫(yī)術高明,且直接對皇上負責,絕不敢弄虛作假。若是真讓他們來驗,父親被毒殺的真相,必將大白于天下!
李崇渾身發(fā)抖,嘴唇哆嗦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他知道,完了。梁霜不僅醫(yī)術高明,還如此細心,竟然發(fā)現(xiàn)了牽機引的痕跡。
就在這時,一直沉默的李謙突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:“梁小姐,就算你能證明將軍是被毒死的,又能如何?你有證據(jù)證明是我們侯府下的毒嗎?別忘了,將軍是在回京的路上‘染病’的,與我們侯府有何干系?”
他這話像一盆冷水,澆滅了眾人的震驚。是啊,沒有證據(jù),空口白牙,誰會相信是侯府下的毒?
梁霜看向李謙,眸中寒意更甚:“是不是你們下的毒,查一查便知。父親中毒的時間,應該是在回京前的一天晚上。當時負責給他送膳食的是誰?隨行的副將是誰?只要把這些人找來一問,便知分曉!”
“哼,說得輕巧。”李謙不以為然,“那些將士遠在北疆,等把他們叫回來,黃花菜都涼了。更何況,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被你收買,故意誣陷我們侯府?”
他顯然是有恃無恐,料定梁霜無法在短時間內(nèi)找到人證。
梁霜的手指緊緊攥起,指甲幾乎嵌進肉里。她知道李謙說的是事實。北疆離京城千里之遙,一來一回,至少需要半個月。這半個月里,足夠李家做很多事情了。
難道,就這樣讓父親含冤而死嗎?
不!絕不能!
她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她是梁戰(zhàn)的女兒,不能沖動。她要找到證據(jù),要讓兇手血債血償!
她緩緩蓋上棺蓋,動作輕柔,仿佛怕驚擾了父親的安息。然后,她轉(zhuǎn)過身,目光平靜地掃過李崇、李忠和李謙,一字一句道:“今日,我暫且不追究。但我梁霜在此立誓,定會查明真相,找出毒害我父親的兇手。無論是誰,敢害我父親,我必讓他……付出百倍、千倍的代價!”
她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決絕,像寒冬里的誓言,擲地有聲。
李崇等人看著她那雙冰冷的眼睛,竟莫名地感到一陣恐懼。他們有種預感,這個少女,絕不會就此罷休。
梁霜沒有再看他們一眼,轉(zhuǎn)身,挺直脊背,一步步走出了西跨院。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,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,很長,帶著一股孤絕而堅韌的力量。
她知道,接下來的路,會更加艱難。李家在京城權勢滔天,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,想要與他們抗衡,無異于以卵擊石。
但她別無選擇。
為了父親,為了真相,她必須走下去。
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,是萬丈深淵,她也絕不退縮。
走出永寧侯府的大門,天色已經(jīng)完全暗了下來。京城的夜空,看不到北疆的星星,只有一輪殘月,冷冷地掛在天上,像一只窺視的眼睛。
梁霜站在街角,望著侯府那扇緊閉的大門,眸中閃爍著寒芒。
李家……你們等著。
我梁霜,回來了。
這場復仇的游戲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