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破布,沉沉地壓在“塵宿”的屋頂上。林塵坐在空蕩蕩的大堂里,面前擺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野茶。桌上的臺燈散發(fā)著昏黃而微弱的光芒,勉強(qiáng)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區(qū)域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投在斑駁的木地板上,如同他此刻糾結(jié)的心情。
自從中午那兩個驢友離開后,“望海鎮(zhèn)”、“跳海”、“年輕女人”這幾個詞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盤旋,揮之不去。他強(qiáng)迫自己冷靜,告訴自己驢友說的不一定是蘇清瑤,世界上年輕的女人那么多,巧合而已。可理智歸理智,心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,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尖銳的疼痛。
他拿出手機(jī),翻來覆去地想做點什么。報警?怎么說?說一個在他這里住了幾天的女客人,聽別人說望海鎮(zhèn)有人跳海,他懷疑是她?警察會管嗎?會不會覺得他莫名其妙?
他甚至想立刻騎上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摩托車,連夜沖去望海鎮(zhèn)。可望海鎮(zhèn)翻過山還要十幾公里,全是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,晚上根本沒法走,太危險了。而且,去了又能怎么樣?大海撈針一樣找一個可能已經(jīng)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。院子里偶爾傳來幾聲蟲鳴,更襯得這夜晚死寂得可怕。林塵坐立難安,一會兒起身在大堂里踱步,一會兒又回到椅子上,雙手插進(jìn)頭發(fā)里,煩躁地撕扯著。
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無力和懦弱。如果那天他能堅決一點,攔住她,或者干脆陪她一起去望海鎮(zhèn),是不是就不會發(fā)生這樣的事?那個看似平靜卻決絕的背影,此刻在他腦海里變得無比清晰,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。
他開始后悔,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多關(guān)心她一點,為什么不多問問她的情況,為什么沒有在她最需要的時候,給她哪怕一點點支撐。他這個民宿老板,當(dāng)?shù)谜媸鞘⊥疙敗?/p>
墻上的掛鐘,時針沉重地指向了晚上十一點。
林塵的心徹底沉了下去。這么晚了,如果她真的出事,恐怕……他不敢再往下想,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胸口悶得喘不過氣。
他站起身,想去院子里透透氣。就在他走到門口,準(zhǔn)備拉開那扇沉重的木門時,門,卻從外面被輕輕推開了。
一股帶著濕氣和淡淡海腥味的夜風(fēng),隨著門的開啟,灌了進(jìn)來,吹得大堂里的燈光微微搖曳。
林塵的身體猛地僵住,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。他瞪大了眼睛,難以置信地看著門口。
門口站著一個人。
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是蘇清瑤。
她回來了。
她穿著離開時的那身衣服——淺灰色的針織開衫,白色T恤,淺藍(lán)色牛仔褲,白色帆布鞋。只是此刻,這身衣服沾染了不少塵土,甚至有些地方還沾著草屑,顯得有些狼狽。她的頭發(fā)散亂地披在肩上,濕漉漉的,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別的什么。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,甚至比離開時更加消瘦,下巴尖得有些硌人,眼下的烏青也更深了,整個人仿佛一陣風(fēng)就能吹倒。
她的眼神,依舊帶著一種深深的空洞,像是經(jīng)歷了一場浩劫,靈魂被掏空了一般。那是一種劫后余生的麻木和茫然,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。
然而,在那片濃重的空洞之下,林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(xì)微的變化。那是一種……塵埃落定后的平靜。一種經(jīng)歷過極致痛苦和絕望,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后,帶著疲憊和虛弱的,不易察覺的平靜。
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,逆著門外微弱的月光,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。目光穿過林塵,落在空無一人的大堂深處,不知道在看什么。
林塵看著她,大腦一片空白,剛才所有的焦慮、擔(dān)憂、自責(zé)、恐懼,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。他張了張嘴,喉嚨干澀得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:“你……你回來了?”
蘇清瑤的身體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,像是才從漫長的失神中驚醒。她緩緩地轉(zhuǎn)過頭,目光聚焦在林塵的臉上。她的眼神很平靜,沒有驚訝,也沒有波瀾,仿佛她只是出門散了個步,現(xiàn)在回來了而已。
她輕輕地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。
林塵看著她這副樣子,心里五味雜陳。回來了就好,回來了就好!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,在他荒蕪的心田里瞬間生根發(fā)芽,帶來了一絲生機(jī)。他懸了幾天的心,終于在這一刻,重重地落了下來,隨之而來的,是一陣虛脫般的無力感。
他讓出門口的位置,聲音依舊沙啞:“快……快進(jìn)來吧,外面冷。”
蘇清瑤默默地走進(jìn)來,腳步虛浮,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,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。她沒有去看林塵,也沒有問他為什么還沒睡,只是低著頭,拖著沉重的步伐,一步一步地朝著樓梯走去。
林塵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,連忙上前一步,下意識地想去扶她。但他的手伸到一半,又猛地縮了回來,尷尬地停在半空中。他不知道自己現(xiàn)在算什么,以什么身份去關(guān)心她?
蘇清瑤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作,腳步頓了一下,卻沒有回頭,只是繼續(xù)慢慢地往上走。樓梯上傳來她沉重的腳步聲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塵的心上。
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,那扇熟悉的201房間門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咔噠”一聲,林塵才長長地、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。他靠在冰冷的門框上,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。
她回來了。
雖然看起來情況依舊很糟糕,但她畢竟回來了。
這就夠了。
接下來的幾天,蘇清瑤把自己關(guān)在了房間里,幾乎足不出戶。林塵沒有去打擾她,只是每天按時把飯菜做好,輕輕放在她的門口。他不知道她吃了沒有,因為每次去收碗的時候,盤子里的食物都會減少一些。這讓他稍微安心了一點。
他沒有問她這幾天去了哪里,經(jīng)歷了什么。他覺得,有些事情,如果她想說,自然會說。如果她不想說,他的追問,只會讓她更加痛苦。
直到第四天的傍晚,蘇清瑤才終于走出了房間。
她比剛回來的時候,氣色好了一點點,雖然依舊消瘦蒼白,但眼神里的空洞似乎淡了一些。她走到院子里,在那個她常坐的石凳上坐下,望著遠(yuǎn)處漸漸沉下去的夕陽,沉默不語。
林塵猶豫了一下,還是像往常一樣,泡了一杯安神茶,端了出去,輕輕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。
這一次,蘇清瑤沒有像以前那樣只是沉默地接受。她抬起頭,看著林塵,眼神里帶著一絲復(fù)雜的情緒。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輕輕地開口,聲音依舊沙啞,但比之前多了一絲生氣:“林老板,謝謝你。”
林塵愣了一下,沒想到她會主動跟他說話。他有些不自然地?fù)狭藫项^:“沒……沒什么。”
蘇清瑤的目光重新落回夕陽上,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、帶著苦澀的笑容:“我那天……在望海鎮(zhèn),差點就跳下去了。”
林塵的心猛地一揪,果然是她!他緊張地看著她,不知道該說什么。安慰的話?他不擅長。指責(zé)的話?他沒資格。
蘇清瑤像是在自言自語,又像是在對林塵訴說,聲音很輕,帶著一種遙遠(yuǎn)的飄忽感:“海水很冷,很咸……也很可怕。”她頓了頓,眼神有些渙散,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瞬間,“我站在礁石上,風(fēng)很大,吹得我站不穩(wěn)。只要再往前一步,就什么都結(jié)束了……”
林塵屏住了呼吸,靜靜地聽著。
“是我爸媽和哥哥們找到我的。”蘇清瑤的聲音里,終于帶上了一絲暖意,一絲屬于人間的溫度,“他們……他們好像早就察覺到我不對勁,一直瞞著我在找我。我到望海鎮(zhèn)的時候,他們其實已經(jīng)離我不遠(yuǎn)了。”
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釋然的表情,雖然很淺,但真實存在:“他們找到我的時候,我……我正站在那里發(fā)呆。他們什么都沒說,沒有罵我,也沒有責(zé)備我。爸爸那么要強(qiáng)的人,抱著我,哭得像個孩子。媽媽也只是一直握著我的手,不停地說‘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’。”
“我有兩個哥哥,”蘇清瑤的嘴角,終于有了一絲真正意義上的、淺淺的笑意,“他們平時都忙得腳不沾地,一個在國外,一個在南方。那天,他們都回來了。放下了所有的工作,推掉了所有的會議,就那么……守著我。”
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,眼眶也微微泛紅,但這一次,不再是絕望的淚水,而是帶著感動和愧疚:“他們跟我說了很多話。大哥說,‘清瑤,哥知道你難受,過不去那個坎。但你要記住,生意沒了可以再做,錢沒了可以再賺,公司倒了我們可以一起再建起來。但你要是沒了,爸媽怎么辦?我們這個家,就真的垮了。’”
“二哥說,‘瑤瑤,以前是哥忽略了你,總以為你是個長不大的小公主,什么都給你安排好就行了。是哥錯了。以后有什么事,告訴哥,哥替你扛著。天大的事,有我們呢!我們是你最堅實的后盾,永遠(yuǎn)都是。’”
蘇清瑤深吸了一口氣,用手背輕輕擦了擦眼角:“他們的話,像一把鑰匙……”她頓了頓,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慶幸,“打開了我心里那個死結(jié)。是啊,我怎么能那么自私……只想著自己解脫,卻忘了還有那么多人在乎我,愛我。我要是真的走了,他們該有多痛苦……”
說到這里,她的情緒終于穩(wěn)定了下來,眼神里的空洞幾乎消失殆盡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(jīng)歷過風(fēng)雨洗禮后的平靜和堅韌。雖然依舊帶著傷痛的痕跡,但已經(jīng)不再是那種一碰就碎的脆弱了。
“我想通了。”蘇清瑤看著林塵,認(rèn)真地說道,“那個男人,那段感情,那些所謂的背叛和算計……都過去了。我不會再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,懲罰我自己,傷害我的家人。”
林塵看著她,心里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。他點了點頭,雖然依舊不善言辭,但眼神里充滿了鼓勵和肯定。
蘇清瑤的目光再次投向遠(yuǎn)方的群山,眼神里帶著一絲向往和疲憊:“家里的事情,哥哥們會處理。公司……能救回來最好,救不回來,也沒關(guān)系。我現(xiàn)在……暫時不想回那個城市。”
“那里的繁華,那里的虛偽,那里的一切……都讓我覺得惡心,也讓我覺得累。”她輕輕搖了搖頭,“我想找個地方,安安靜靜地待一段時間,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緒,也……也想好好地為自己活一次。”
她轉(zhuǎn)過頭,看著林塵,眼神里帶著一絲懇求,又帶著一絲不確定:“林老板,‘塵宿’……還能讓我再住一段時間嗎?我會付房租的,會比之前多付一些,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”
林塵看著她。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臉上,給她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。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誠,帶著劫后余生的脆弱,也帶著重新開始的勇氣。
這里依舊偏僻,依舊冷清,依舊沒什么客人。
但林塵覺得,或許,“塵宿”存在的意義,不僅僅是為了賺錢,為了證明什么。
它或許,也可以成為一個疲憊靈魂的臨時避風(fēng)港,一個可以讓人暫時放下所有紛擾,獲得片刻安寧的地方。
就像現(xiàn)在這樣。
林塵對著蘇清瑤,露出了一個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、溫和的笑容。他搖了搖頭,語氣平靜而自然:“不用多付房租。‘塵宿’……隨時歡迎你回來。”
他頓了頓,補(bǔ)充道: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,別叫我林老板了,叫我林塵吧。”
蘇清瑤看著林塵溫和的笑容,微微一怔,隨即,嘴角也揚(yáng)起了一抹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、淺淺的微笑。那笑容,如同雨后初晴的陽光,驅(qū)散了連日來的陰霾,也為這寧靜的“塵宿”,帶來了一絲新的生機(jī)和暖意。
“好,林塵。”她輕聲說道,聲音里帶著一絲如釋重負(fù)的輕松。
夕陽漸漸沉入遠(yuǎn)山,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。院子里很安靜,只有山風(fēng)吹過竹林的沙沙聲,和兩人之間,那無聲流淌的、淡淡的默契和安寧。
她回來了。回到了這個能讓她感到片刻安寧的地方。
而他,似乎也在這無聲的陪伴中,找到了“塵宿”除了等待之外,另一種存在的意義。
日子,仿佛又回到了幾天前的平靜。但林塵知道,有什么東西,已經(jīng)悄然改變了。蘇清瑤眼中的空洞被平靜取代,而他心中的焦慮,似乎也被一種莫名的期待所填滿。
“塵宿”的故事,還在繼續(xù)。而屬于林塵和蘇清瑤的故事,似乎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