護工最終把母親架回了病房,走廊里還殘留著她嘶啞的哭喊:“還我晚晚……”
蘇晚站在原地,指尖冰涼,連呼吸都帶著疼。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落在她腳邊,明明是暖光,卻讓她覺得渾身發冷,像沉在十年前那個沒有底的寒潭里。
陸時衍轉過身,逆著光,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。但蘇晚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,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刺骨。
“她姓蘇。”他開口,聲音平靜得可怕,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,“蘇阿姨。”
蘇晚的喉結動了動,沒說話。她知道,從母親喊出“陸家的小子”那一刻起,所有偽裝都是徒勞。就像當年父親的遺書被公開,她躲在衣柜里死死咬住袖口,終究還是被警察找到一樣——有些事,逃不掉。
“她是蘇振海的妻子,對嗎?”陸時衍又問,向前邁了一步。他很高,陰影將她完全籠罩,雪松味里混進了一絲焦躁的煙草氣,“你帶我來這里,就是為了見她?”
“不是。”蘇晚終于抬起頭,眼底的慌亂被一種破罐破摔的平靜取代,“陸時衍,你想問什么,就問吧。”
她不再叫他“陸總”,也不再掩飾聲音里的顫抖。臉頰上的痂被淚水浸得發軟,有點癢,又有點疼,像極了年少時他第一次牽她的手,她又羞又慌,卻舍不得掙開。
陸時衍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。
這個名字,她有十年沒叫過了。
十年前在警局,她隔著鐵欄喊他“時衍”,他別過臉,說“別叫我”;十年后在療養院的走廊,她叫他“陸時衍”,他卻覺得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,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
“你早就知道她在這里。”他陳述,不是疑問。目光掃過她發白的唇,“你接近我,來陸氏上班,整理蘇氏舊檔,全都是為了她,為了蘇振海的案子,對嗎?”
蘇晚沒否認,只是點了點頭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內側的淺疤——那里還殘留著他昨晚攥過的溫度。“是。我要查清我父親的死因,他不是自殺,更沒有貪污。”
“證據呢?”陸時衍的聲音陡然拔高,眼底的冰裂開了縫,露出底下翻涌的火焰,“就憑你母親一句瘋話?蘇晚,十年前法院就已經判了!是你父親挪用公款,導致蘇氏破產,連累陸氏股價暴跌,我父親才會急病去世!這些都是鐵證!”
“那不是鐵證!是有人偽造的!”蘇晚也激動起來,胸口劇烈起伏,“當年那份所謂的‘轉賬記錄’,簽名是假的!我父親的日記里寫了,他發現了公司里的內鬼,正要查清楚……”
“日記?”陸時衍冷笑,步步緊逼,直到她后背抵上冰冷的墻壁,退無可退,“你說的日記,是不是十年前你偷偷帶走的那本?蘇晚,你拿著所謂的‘證據’跑了十年,現在回來告訴我,你父親是被冤枉的?”
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,帶著煙草和雪松混合的氣息,燙得她皮膚發疼。蘇晚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,看著他山根處那道熟悉的骨痕,忽然覺得很累。
十年了,他們之間永遠是這樣。他不信她,她也無法說服他。
“是。”她閉上眼,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我就是蘇晚。你恨的那個蘇晚,回來了。”
走廊里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。
陸時衍盯著她緊閉的眼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,像受驚的蝶。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夜晚,她也是這樣閉著眼,靠在他懷里,說“時衍,等我爸的案子查清了,我們就去看海”。
那時候的她,眼睛很亮,像盛滿了星光。
而現在,她的眼底只剩下疲憊和……死寂。
“為什么用假名字?”他問,聲音低了些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因為沈念可以靠近你,蘇晚不能。”蘇晚睜開眼,直視著他的瞳孔,“陸時衍,你現在可以把我趕走,或者像十年前一樣,送我去坐牢。但在那之前,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——”
她頓了頓,指尖輕輕撫上他左手無名指的戒痕,那里的皮膚很薄,能感覺到底下血管的跳動。
“當年在梔子花海里,你說過信我。那句話,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
陸時衍的呼吸猛地一滯。
他像是被燙到一樣,猛地后退一步,眼神復雜地看著她,又像是在看另一個人。那枚生銹的鑰匙忽然在他腦海里發燙——他藏在保險柜里十年,每次看到,都像在提醒他當年的懦弱和愚蠢。
“假的。”他聽到自己說,聲音冷得像冰,“從頭到尾,都是假的。”
蘇晚的指尖僵在半空,眼底最后一點光亮,徹底熄滅了。
她扯了扯嘴角,想笑,眼淚卻先一步掉了下來。很燙,砸在手腕的疤痕上,像要把那道舊傷重新燙開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擦掉眼淚,轉身就走,背影挺得筆直,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打蔫,卻不肯彎腰的野草。
陸時衍看著她的背影,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棉花,發不出任何聲音。他想說不是的,那句話是真的,他后悔了,他這十年沒有一天不在后悔。
可話到嘴邊,只剩下冰冷的沉默。
他怕。
怕承認了,就會再次陷入當年的痛苦;怕承認了,就會發現自己恨錯了人,連最后一點支撐都沒了;更怕承認了,她會問他為什么沒有去找她,為什么任由她背負罵名流亡十年。
這些問題,他回答不了。
蘇晚走出療養院時,顧晏辰的車就停在門口。他靠在車邊,穿著白大褂,臉色有些擔憂:“都聽到了。”
“嗯。”蘇晚拉開車門坐進去,聲音還有點啞,“他知道了。”
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顧晏辰遞給她一張紙巾,“陸時衍不會善罷甘休的。”
“查林志強。”蘇晚接過紙巾,擦掉臉上的淚痕,眼神重新變得堅定,“他當年是副總,一定知道些什么。還有陸老爺子,我媽剛才的反應,不只是針對陸時衍,還有陸家。”
顧晏辰點點頭:“我已經查到林志強三年前就移民了,不過他兒子還在國內,開了家物流公司,我這就去查。”
車子發動時,蘇晚回頭看了一眼療養院的大門。陸時衍沒有跟出來,那輛黑色賓利還靜靜地停在那里,像一頭蟄伏的野獸。
她知道,這只是開始。
陸時衍不會放過她,就像她不會放棄查清真相一樣。他們之間的戰爭,從十年前那個雨夜就已經打響,現在不過是換了個戰場。
回到出租屋時,天色已經暗了。蘇晚剛打開門,就看到玄關處放著一雙熟悉的黑色皮鞋。
心臟猛地一跳。
陸時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背對著她,指尖夾著煙,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。桌上放著那個她退回的禮盒,圍巾被拿了出來,隨意地搭在沙發扶手上。
“你怎么進來的?”蘇晚的聲音發緊,摸向口袋里的手機。
“你房東說,沈小姐拖欠了三個月房租,讓我幫忙催催。”陸時衍轉過身,臉上沒什么表情,“我替你付了,他把備用鑰匙給了我。”
蘇晚的手僵在口袋里。她確實快交不起房租了,這也是她必須盡快查清真相的原因之一——母親的療養費,她的生活費,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“房租我會還你。”她走到他面前,“請你離開。”
“蘇晚。”陸時衍掐滅煙頭,目光落在她臉上,“別查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蘇氏的案子,別查了。”他重復道,聲音低沉,“我可以給你錢,足夠你和你母親下半輩子衣食無憂。或者,你想要陸氏的股份,我也可以給你。”
蘇晚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忽然笑了起來,笑著笑著,眼淚又掉了下來:“陸時衍,你覺得我查這些,是為了錢?”
“不然呢?”他看著她泛紅的眼眶,喉結動了動,“你父親已經死了,真相是什么,有那么重要嗎?只會讓你更痛苦。”
“重要。”蘇晚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泣血般的絕望,“對我來說,比命還重要!那是我父親的清白!是我蘇家的名聲!你憑什么讓我不查?就因為你們陸家有權有勢,可以一手遮天?就因為你父親的死,需要我父親來頂罪?”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!”陸時衍猛地站起來,動作太大帶倒了茶幾,杯子摔在地上,碎成了片。
玻璃碎片濺到蘇晚的腳踝上,劃開一道血口,她卻渾然不覺,只是死死盯著他: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陸時衍,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?是不是知道我父親是被冤枉的?”
陸時衍的臉色慘白,嘴唇哆嗦著,說不出一個字。
十年前,父親去世后,他在整理遺物時,發現了一本加密的筆記本。里面提到了“林副總”和“老爺子的意思”,提到了“蘇氏的項目必須拿到”,卻沒有明說具體的陰謀。他當時被仇恨沖昏了頭腦,只當是父親的商業計劃,后來筆記本不知被誰偷走了,他也就漸漸淡忘了。
直到剛才,聽到蘇母的哭喊,看到蘇晚絕望的眼神,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,才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。
“你說話啊!”蘇晚逼近一步,腳踝的血滴在地板上,開出一朵朵暗紅色的花,“你告訴我!是不是!”
陸時衍看著她腳踝的血,又看著她眼底的瘋狂,忽然覺得一陣恐慌。他怕她再問下去,怕自己忍不住說出那些猜測,怕這十年的仇恨轟然倒塌,只剩下無盡的愧疚。
“滾。”他聽到自己說,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,“蘇晚,你給我滾。”
蘇晚愣住了。
她看著他冷硬的側臉,看著他眼底深藏的痛苦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他不是不知道,他是不敢知道,不敢承認。
“好。”她點了點頭,轉身走向門口,“我滾。但陸時衍,我告訴你,就算你把我打死,我也會查下去。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,蘇家不是叛徒,我父親是被冤枉的!”
她拉開門,外面的冷風灌了進來,吹起她散落的長發。腳踝的傷口還在流血,疼得她幾乎站不穩,可她沒有回頭。
門“砰”地一聲關上,隔絕了兩個世界。
陸時衍站在原地,看著地上的血跡,和那片被風吹進來的落葉,忽然捂住了臉,發出壓抑的嗚咽。
他想起十年前,她也是這樣,流著血,倔強地走出他的世界。
而這一次,他知道,她不會再回來了。
裂痕上的火焰,終究還是燒了起來,把他和她之間那點殘存的念想,燒得干干凈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