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天起得遲。蘇清圓醒時,窗欞上落著碎金似的陽光,院子里傳來溫棠的笑聲,混著“嘩啦啦”的水聲——探頭一看,原來是溫棠和林小夏在井邊洗桂花。
前兩日逛老街時,林小夏聽老婆婆說,民宿后院的老桂樹開得正好,摘些回去能做桂花蜜。今早天剛亮,兩個姑娘就揣著竹籃去了后院,這會兒正蹲在井臺邊,把籃里的桂花倒在篩子里淘洗,金黃的花瓣浮在水上,被晨光染得透亮。
“清圓姐醒啦?”林小夏抬頭看見她,舉著沾滿桂花的手朝她晃,“快來幫忙!這桂花太多啦,我和溫棠姐快洗不完了。”
蘇清圓披了件薄外套走過去,蹲在篩子旁撿雜質(zhì)。桂花帶著濕意,香得更清透,沾在指尖軟乎乎的。“要曬多久?”她問溫棠。
“阿姨說曬半干就行,”溫棠把淘好的桂花倒進竹匾,“等下鋪在院子里的石板上,讓風一吹,香味能飄滿整個院子。”
正說著,沈硯和周航從外面回來,手里各拎著個竹筐,里面裝著剛買的玻璃瓶和冰糖。“陸柯和張曼呢?”林小夏問。
“在廚房幫阿姨劈柴,”周航把竹筐放在石桌上,笑著指了指廚房方向,“陸柯說要給桂花蜜‘攢柴火運’,非拉著張曼姐去顯身手。”
果然,廚房那邊傳來“咚咚”的劈柴聲,夾雜著陸柯“哎呀”一聲——想來是斧子沒劈準,砍到了木墩子外。眾人都笑起來,井臺邊的桂花香里,混進了幾分熱鬧的暖意。
曬桂花的活兒不費力氣,幾人把竹匾在槐樹下擺開,將濕漉漉的桂花薄薄鋪一層。沈硯搬來小板凳,坐在竹匾旁擋著風,怕一陣風把花瓣吹跑。蘇清圓蹲在他旁邊,撿著落在石板縫里的桂花,指尖偶爾碰到他的褲腳,又悄悄縮回來。
“下午去祠堂看看?”沈硯忽然開口,聲音被風吹得輕輕的,“阿姨說老街盡頭有座老祠堂,里面有百年的銀杏,現(xiàn)在該黃了。”
蘇清圓想起拍《舊巷》時,有場戲是在祠堂拍的——她演的小姐躲在銀杏樹下哭,他演的書生遞來塊手帕,劇本里沒寫臺詞,他卻在鏡頭外低聲說“別凍著”。那時她只當是同事間的關(guān)照,如今想起,心跳竟慢了半拍。
“好啊,”她把撿好的桂花撒回竹匾,“正好看看和劇里的是不是一樣。”
下午的陽光軟了些,幾人往老街盡頭走。祠堂藏在巷子深處,朱紅的大門有些斑駁,門楣上“馮氏宗祠”四個字卻還清晰。推門進去時,“吱呀”一聲響,驚得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。
院子里果然有棵老銀杏,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,金黃的葉子鋪了一地,踩上去沙沙響。陸柯跑到樹底下,張開胳膊轉(zhuǎn)了個圈,葉子落了他一肩:“張曼姐快看!像撒金子!”
張曼笑著拿手機給他拍,溫棠和周航沿著墻根看碑刻,林小夏舉著相機拍光影。蘇清圓走到銀杏樹下,仰頭看枝葉間漏下的陽光,忽然覺得肩上一輕——沈硯正伸手幫她拂掉落在肩頭的銀杏葉。
“還記得嗎?”他站在她身邊,聲音壓得低,“拍哭戲那天,你也是站在銀杏樹下,睫毛上掛著淚,像沾了露水。”
她當然記得。那天風大,銀杏葉落了她一領(lǐng),她蹲在地上撿劇本,眼淚掉在紙頁上,暈開了字跡。他遞來的手帕是溫的,帶著淡淡的皂角香,和此刻他指尖的溫度差不多。
“后來我總?cè)ツ庆籼茫鄙虺幒鋈徽f,“殺青后去過三次,每次都站在銀杏樹下,想你那天站的位置。”
蘇清圓的心跳漏了一拍,轉(zhuǎn)頭看他。他的睫毛很長,被陽光照著,投出淺淺的影,眼里的光比葉縫里的陽光還亮。她忽然想起今早洗桂花時,溫棠悄悄湊到她耳邊說的話:“沈老師看你的眼神,和周航看我的時候一樣——藏不住事的。”
原來有些心意,不用等對方說出口,旁人早看在眼里了。
傍晚回去時,桂花已經(jīng)曬得半干。民宿阿姨教大家把桂花和冰糖分層裝進玻璃瓶,說是封上半個月就能吃。林小夏搶著給瓶子貼標簽,在每個瓶上都畫了朵小桂花,輪到蘇清圓和沈硯的那瓶時,她還偷偷畫了兩只挨在一起的小貓。
“這是‘圓硯專屬瓶’!”她舉著瓶子晃了晃,被張曼笑著敲了下額頭:“別鬧。”
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,石桌上擺著桂花糯米藕、桂花糖芋苗,都是阿姨用早上剩下的桂花做的。陸柯吃得滿嘴糖霜,含糊地說“比城里的甜品店好吃一百倍”,逗得大家直笑。
飯后眾人散了,溫棠拉著周航去看星星,林小夏抱著相機回房修照片,陸柯和張曼在廚房幫阿姨洗碗筷。蘇清圓坐在槐樹下的石凳上,看沈硯蹲在井邊打水,月光落在他肩上,像落了層霜。
他拎著水桶回來,把水倒進石桌上的銅盆里,又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,放在她面前——是個牛皮紙信封,邊角有些磨毛,上面是她的字跡,歪歪扭扭寫著“沈硯收”。
“這是……”蘇清圓愣住了。
“你生日那天寄的,”沈硯在她對面坐下,指尖輕輕敲了敲信封,“畫著兩只貓的那張。我?guī)н^來了。”
她伸手拿起信封,指尖有些抖。拆開來看,里面果然是張畫——是她當年在化妝間畫的,用的是劇本背面的紙,兩只貓擠在一個墊子上,一只胖些,一只瘦些,旁邊寫著“胖的是我,瘦的是你,替我陪你過生日”。
那時她剛得知他要在外地趕拍,沒法回來,賭氣似的畫了這張畫,讓場務(wù)轉(zhuǎn)給他,原以為他早丟了。
“我沒丟,”沈硯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,聲音軟乎乎的,“一直放在鐵盒子里,和明信片放在一起。”他頓了頓,又說:“其實那天我回來了,在劇組門口站了會兒,看見你在化妝間窗戶邊畫畫,沒敢進去。”
蘇清圓猛地抬頭看他。月光落在他眼里,亮得像揉了碎星。她想起那天晚上,她畫完畫,總覺得窗外有人影,扒著窗戶看了半天,只看到風吹動的樹影——原來不是樹影。
“為什么不進來?”她輕聲問。
“怕你還在生我的氣,”他笑了笑,帶著點無奈,“拍訣別戲那天,你沒接我的水,我總怕你還別扭。”
那晚的風帶著桂花的香,輕輕拂過槐樹葉。蘇清圓捏著那張畫,紙頁邊緣已經(jīng)發(fā)脆,卻被保存得極好,連上面的鉛筆印都沒模糊。她忽然覺得,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猶豫和試探,像曬在竹匾里的桂花,被晚風一吹,終于露出了最軟的芯。
“我沒生氣,”她抬頭看他,眼里映著月光,“那天是我太著急了,怕耽誤拍夜戲。”
沈硯的眼里漾開笑,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。他伸手,輕輕碰了碰她的發(fā)梢,動作溫柔得像怕碰落桂花:“清圓,”他叫她的名字,聲音低而清晰,“等回去,我們?nèi)コ詣〗M門口的桂花糕,好不好?”
蘇清圓用力點頭,鼻尖忽然有點酸。槐樹下的竹匾里,桂花還在散發(fā)著清透的香,玻璃瓶里的冰糖和桂花慢慢融在一起,像他們之間的時光——不用急,慢慢來,該甜的,總會甜的。
她把那張畫小心地折好,放進信封,又遞還給沈硯:“你收著吧。”
“好。”他接過去,放進貼身的口袋里,像揣著什么稀世的寶貝。
月光慢慢移過槐樹枝椏,落在兩人身上。遠處傳來溫棠的笑聲,近處有桂花落在石桌上的輕響。蘇清圓靠在石凳上,看沈硯低頭擦拭銅盆,忽然覺得,這趟舊時光里的旅程,或許不是為了找回過去,而是為了讓她看清——有些人,有些事,從來都沒離開過。
就像這桂花的香,哪怕隔了幾年,再聞時,依舊能甜到人心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