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莓味的三年
初二那年的教室后窗,總趴著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。馬欣冉第一次注意到他們時,是因為數學課上轉來的新同桌——老師說這對雙胞胎兄弟剛轉學,哥哥叫馬海濤,弟弟叫馬海峰,連聲音都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。
那時候她還是個扎著高馬尾、課間總跟男生勾肩搭背打打鬧鬧的姑娘,對“喜歡”這兩個字的理解,僅限于偶像劇里臉紅心跳的慢鏡頭。分不清誰是哥哥誰是弟弟,她就仗著膽子瞎喊。走廊里遇見了,脆生生叫一聲“馬海濤”,要是對方回頭,就沖他咧嘴笑;要是沒回頭,就立刻改口喊“馬海峰”,看對方轉過身時眼里的無奈,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。
“喂,你故意的吧?”有天放學,其中一個堵住她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校服領口沾著點粉筆灰,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馬欣冉心里咯噔一下,卻梗著脖子裝傻:“誰讓你們長得一樣?”他沒再說什么,只是看著她,嘴角悄悄翹起來,那點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她心里漾開圈圈漣漪。
后來她才知道,那天堵她的是馬海濤。
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,課間操她會下意識找那個穿藍白校服的身影,放學路上總希望能“偶遇”他,連作業本上偶爾出現的“馬海濤”三個字,都覺得比別的名字好看。可她是馬欣冉啊,是那個跟男生掰手腕都不會輸的馬欣冉,怎么可能主動?她只是默默調整了瞎喊名字的頻率,十次里有八次都叫“馬海濤”,等他回頭時,再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,放學鈴剛響,馬海峰就湊了過來——他跟馬海濤長得幾乎一樣,只是眼神里多了點促狹的笑意。“馬欣冉,出來一下,我哥找你。”他說著,不由分說把她往教學樓樓梯口拉。
“你哥?他自己怎么不來?”馬欣冉被拽得一個踉蹌,心里卻莫名有點慌。
馬海峰站定在樓梯口,雙手插在校服口袋里,故意拖長了調子:“那個……我哥讓我問你個事兒。”
“什么事?神神秘秘的。”馬欣冉靠在斑駁的墻壁上,指尖不自覺摳著墻皮。
馬海峰憋了憋,突然湊近:“他讓我問你,喜不喜歡他?”
馬欣冉的臉“騰”地就紅了,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,嘴上卻硬得像塊石頭:“你問還是他問?要問讓他自己來!”
“真是我哥讓問的!”馬海峰急了,朝她身后努嘴,“不信你看后面!”
馬欣冉猛地回頭,馬海濤就站在樓梯轉角,背對著光,校服拉鏈拉到頂,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。四目相對的瞬間,他像被燙到似的低下頭,耳朵紅得快要滴血。馬欣冉的心跳得快要沖出嗓子眼,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,只能梗著脖子對馬海峰說:“他又沒跟我說過喜歡我……”
“我喜歡你。”
很輕的一句話,卻像炸雷似的在樓梯口炸開。馬海濤抬起頭,眼睛里帶著點豁出去的認真:“我喜歡你,你……跟我在一起吧?”
那天的風從樓梯口灌進來,吹起馬欣冉額前的碎發,也吹亂了兩個少年的心。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點的頭,只記得他笑起來的時候,左邊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,比夏天的冰汽水還要甜。
他們的戀愛,是藏在課間十分鐘里的秘密。他會提前幫她把課桌里的作業本理好,她會在體育課自由活動時,把擰開瓶蓋的水悄悄塞給他。馬海濤的脾氣好得不像話,像塊溫潤的玉,怎么揉怎么捏都不會生氣。馬欣冉那時候不懂事,仗著他的喜歡任性妄為,總在吵架時把“分手”兩個字掛在嘴邊。
第一次說分手,是因為他忘了給她帶辣條。她氣鼓鼓地不理他,他就在教室外站了整整一節晚自習,直到她氣消了,把藏在口袋里、早就捂熱了的辣條塞給她,聲音帶著點委屈:“別分手好不好?”
第二次說分手,是因為他跟女生借了塊橡皮。她當著全班人的面跟他冷戰,他紅著眼圈寫了滿滿三頁紙的檢討,最后一句是“我以后只跟你借東西”。
他為她哭了好多次,卻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。直到有一次,馬欣冉跟班里的男生打鬧,笑著搶對方手里的籃球,轉身時正好撞見馬海濤。他就站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,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眼睛紅得嚇人,像只被遺棄的小狗。
馬欣冉的笑聲戛然而止,心里突然就慌了。她跑過去,拉著他的胳膊想解釋:“我跟他就是鬧著玩的,你別生氣……”
他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的手。
那是他第一次躲開她。
晚自習后,他沒像往常一樣等她,馬欣冉在學校后門的小賣部找到了他。他蹲在臺階上,面前擺著個空煙盒,地上散落著一地煙頭。月光照在他臉上,能看到沒擦干凈的淚痕。
“對不起。”馬欣冉的聲音帶著哭腔,“我不該跟別人鬧的。”
他抬起頭,眼睛紅得像兔子,卻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,聲音啞得厲害:“不關你的事,是我太小氣了。”他把她攬進懷里,下巴抵在她發頂,“別哭了,我沒生氣。”
那天晚上,馬欣冉第一次覺得,原來喜歡一個人,是會心疼的。
他們一起在操場跑道上數過星星,在考試前互相劃重點,在放學路上分享一副耳機。最難忘的是初二下學期的春游,老師帶他們去博物館,前一天他打籃球扭傷了腳,一瘸一拐的。馬欣冉扶了他一路,從博物館的青銅器展區到書畫廳,手心被他的汗浸濕了也沒松開。
回來的路上,老師給每個人分了草莓。紅彤彤的果子帶著新鮮的果香,馬欣冉沒舍得吃,全塞進了他的口袋。晚上他送她到樓下,又把草莓掏出來,一顆顆往她手里塞:“你吃,我不愛吃這個。”
“我也不愛吃。”她又塞回去。
推來搡去間,草莓的甜香飄在晚風中,像他們沒說出口的情話。最后那些草莓被分了吃,卻好像比任何時候都甜。
這樣的日子,一晃就是三年。
中考成績出來那天,馬欣冉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,馬海濤卻落榜了。去高中報到的前一晚,他送她到樓下,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“以后……我不能天天跟你一起上學了。”他的聲音有點悶。
“可以用手機聯系啊。”馬欣冉笑著拍他的胳膊,心里卻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剛開始,他們每天都發消息,從早到晚,絮絮叨叨說個不停。可高中的課程越來越忙,他也開始忙著找學校、適應新環境,消息漸漸變少了。有時候馬欣冉發一條“晚安”,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收到回復。
距離像無形的墻,慢慢隔開了兩個曾經形影不離的人。
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,馬欣冉對著手機屏幕,敲下了那句說了無數次的“分手吧”。這一次,對話框那頭沉默了很久,久到她以為手機斷了網。
最后,只收到三個字:“知道了。”
沒有挽留,沒有質問,只有平靜的接受。
馬欣冉盯著那三個字,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。她這才明白,有些分手不是因為吵架,也不是因為任性,而是因為兩個人終究要走向不同的路。
后來的日子里,她偶爾會在同學聚會上聽到他的消息,說他去學了汽修,說他變得比以前高了,也壯了。她想去問問他過得好不好,卻終究沒勇氣。
就像那年夏天,他站在樓梯口說“我喜歡你”時的認真,就像那些被互相推讓的草莓,就像他紅著眼圈卻依然溫柔的樣子,都成了藏在記憶里的秘密,帶著點甜,也帶著點澀。
馬欣冉偶爾會想起他,想起那個分不清雙胞胎的初二,想起樓梯口的告白,想起他總是包容的眼神。只是她再也沒遇見過像他那樣的人,會為她哭,會為她等,會把所有的溫柔都給她。
青春里的第一次心動,像顆沒吃完的草莓,酸溜溜的,卻又帶著讓人難忘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