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晚之后，閣樓里的吉他聲變了。

不再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噪音，也不再是焦躁的循環(huán)。它開始有了清晰的輪廓，帶著一種沉郁的、仿佛在深海下涌動的力量。旋律依舊破碎，像散落的星辰碎片，但碎片之間，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引著，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、未曾有過的形狀。

蘇晚坐在客廳的舊沙發(fā)上，膝蓋上攤著筆記本電腦，屏幕上是未完成的廣告方案。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，久久沒有落下。耳朵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，捕捉著從頭頂木板縫隙里流淌下來的每一個音符。

那旋律……很熟悉。不是她聽過的任何一首歌，而是一種感覺。一種潮濕的、帶著老房子木質(zhì)氣息的、被陽光曬過的白襯衫在風(fēng)中飄蕩的感覺。它和她腦海里那個模糊的片段，若有若無地重合著，又帶著江嶼獨有的、沉甸甸的底色。

她下意識地，跟著那旋律的節(jié)奏，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。一下，兩下……像心跳的節(jié)拍。

閣樓上的琴聲，毫無預(yù)兆地停了。

蘇晚的手指僵在半空。空氣瞬間安靜下來，只剩下窗外梧桐葉被風(fēng)吹動的沙沙聲，和她自己驟然清晰的心跳。

她屏住呼吸，仿佛做錯了事被抓包的孩子。

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，閣樓的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。

江嶼站在樓梯口，身影被客廳落地?zé)舻墓饩€拉得很長，投在斑駁的墻面上。他穿著那件洗得發(fā)灰的舊衛(wèi)衣，頭發(fā)依舊有些亂，但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頹廢和疏離，而是一種銳利的、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的光芒，直直地落在蘇晚身上。

“你……”他的聲音有些干澀，像是很久沒說話，“剛才在敲什么？”

蘇晚的心猛地一跳，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她下意識地蜷起手指，藏進掌心。“沒……沒什么。”她低下頭，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，“隨便……敲著玩。”

“玩？”江嶼的聲音低沉下去，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。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，腳步聲在寂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。他走到沙發(fā)前，沒有坐下，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，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緊握的手指。“剛才那段旋律，你從哪里聽來的？”

“什么旋律？”蘇晚抬起頭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，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。我在工作。”她指了指電腦屏幕，試圖轉(zhuǎn)移話題。

江嶼的目光卻沒有離開她的臉。他微微瞇起眼睛，像是在審視一件失而復(fù)得的、卻又變得陌生的珍寶。“那天晚上，”他緩緩開口，聲音低沉而清晰，“我彈琴的時候，你是不是……哼了什么？”

蘇晚的呼吸一窒。他聽到了？那么輕，連她自己都覺得是錯覺的哼唱，他竟然聽到了？

“沒有。”她矢口否認，心跳如擂鼓，“你聽錯了。”

“是嗎？”江嶼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、帶著點嘲弄的弧度，但那嘲弄似乎并不是針對她。“我的耳朵，對旋律很敏感。”他頓了頓，目光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上，“尤其是……我自己卡了半個月的副歌。”

蘇晚猛地抬起頭，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。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疏離，而是一種復(fù)雜的、翻涌著某種她看不懂的情緒的漩渦。有探究，有困惑，有難以置信，甚至……還有一絲微弱的、幾乎被掩埋的期待？

“我……”她張了張嘴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謊言在這樣直白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。

江嶼沒有再追問。他沉默地看了她幾秒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，看清她腦子里究竟藏著什么。然后，他轉(zhuǎn)身，一言不發(fā)地走向廚房，給自己倒了杯水。水流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

蘇晚僵在沙發(fā)上，感覺后背滲出了一層薄汗。電腦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發(fā)酸。她剛才……是不是暴露了什么？那個旋律，真的是他卡住的副歌？而她，為什么會哼出來？

閣樓的門再次關(guān)上，隔絕了視線。但吉他聲沒有再響起。

接下來的幾天，“嶼居”陷入了一種更加微妙的氛圍。表面上的平靜依舊維持著，但平靜之下，暗流涌動。

蘇晚發(fā)現(xiàn)，江嶼出現(xiàn)在公共區(qū)域的次數(shù)變多了。有時是她在廚房做飯，他會“恰好”進來倒水，沉默地站在一旁，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她忙碌的身影。有時是她坐在客廳看書，他會從閣樓下來，在陽臺抽煙，煙霧繚繞中，他的視線會透過玻璃門，落在她身上，帶著一種審視的、若有所思的意味。

他不再把自己完全封閉在閣樓里。那把舊吉他有時會出現(xiàn)在客廳的角落，或者陽臺的藤椅上。他會坐在那里，抱著吉他，手指無意識地撥弄琴弦，彈奏著一些零散的、不成調(diào)的片段，目光卻常常飄向蘇晚的方向。

蘇晚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，像被架在火上烤。她試圖無視那道目光，專心做自己的事，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旋律。她開始偷偷在手機里記錄那些零散的音符片段，試圖拼湊出完整的記憶。可每當她以為自己抓住了什么，那感覺又像水一樣從指縫溜走。

這天傍晚，蘇晚加班回來，疲憊不堪。她踢掉高跟鞋，把自己摔進沙發(fā)里，連開燈的力氣都沒有。客廳里一片昏暗，只有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。

閣樓的門開了。江嶼走下來，手里拿著吉他。他沒有開燈，徑直走到陽臺的藤椅坐下。月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進來，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
他撥動琴弦。這一次，不再是零散的片段。一段低沉、舒緩，帶著淡淡憂傷的前奏流淌出來，像月光下的溪流，靜靜地在昏暗的客廳里蔓延。

蘇晚靠在沙發(fā)上，閉著眼。疲憊的身體在熟悉的旋律中慢慢放松下來。這正是那天午后，她聽到的那首沒有名字的曲子。只是此刻，在月光下，由他親自彈奏出來，比記憶中的更加清晰，也更加……動人。

她聽著，意識漸漸模糊。朦朧中，她仿佛又看到了陽臺上飄蕩的白襯衫，聞到了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。一個旋律片段，自然而然地，隨著呼吸的節(jié)奏，從她唇邊輕輕哼了出來。

“嗯……”

很輕，像一聲嘆息，幾乎淹沒在吉他的旋律里。

但陽臺上的琴聲，戛然而止。

蘇晚猛地驚醒，睜開眼。昏暗的光線中，她看到江嶼坐在藤椅上，抱著吉他，一動不動。月光勾勒出他側(cè)臉的輪廓，看不清表情，但他整個人仿佛凝固了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
空氣仿佛被抽干了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。

蘇晚的心跳驟然停止，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。她剛才……又哼出來了？而且，是在他彈奏這首曲子的時候？

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，不敢動彈。
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。

終于，江嶼動了。他緩緩轉(zhuǎn)過頭，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線，精準地落在沙發(fā)上的蘇晚身上。那目光不再是審視，不再是困惑，而是一種……近乎灼熱的、帶著強烈探尋和某種被印證了的驚愕的光芒。

他沒有說話。只是那樣看著她，在寂靜的月光下。

蘇晚感覺自己像被釘在了沙發(fā)上，動彈不得。她張了張嘴，想解釋，想否認，卻發(fā)現(xiàn)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
他知道了。

他一定知道了。

那個卡在他心里、讓他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半個月的副歌旋律，被她，這個他眼中“裝精致”、“假清高”的麻煩房客，在無意識間，哼唱了出來。

月光無聲地流淌，將兩人凝固的身影拉長，投在寂靜的老地板上。空氣里彌漫著未散的吉他余韻，和一種比之前任何一次對峙都要洶涌的、無聲的驚濤駭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