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聿帶來的風暴余威，在“嶼居”里盤旋了整整三天。
閣樓的門緊閉著，像一座沉默的孤島。里面異常安靜，沒有吉他聲，沒有敲擊鍵盤的噪音，甚至連腳步聲都很少。只有深夜偶爾傳來的、壓抑的咳嗽聲，泄露著里面并非空無一人。
蘇晚的生活被切割成兩部分。白天，她在廣告公司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，用忙碌麻痹自己。晚上回到“嶼居”，則像踏入一片低壓雷區。她放輕腳步，說話也壓著嗓子，連廚房的鍋碗瓢盆都盡量避免發出刺耳的碰撞聲。那份沉重而復雜的情緒——震驚、茫然、愧疚，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——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，讓她在客廳、廚房、甚至自己房間的陽臺，都感到一種無形的窒息。
她看著地上那兩片被撕碎的、印著金色音符的卡片碎片，像兩片枯葉，被遺忘在角落。她幾次想彎腰撿起，指尖卻在觸碰到冰涼的紙片前縮了回來。那是他親手撕碎的前程，她有什么資格去碰？
第四天傍晚，蘇晚下班回來，玄關的燈依舊沒亮。她摸索著開了燈，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門口的黑暗。客廳里空無一人，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……食物的味道？不是泡面，是某種清淡的、帶著米香的粥味。
她疑惑地走向廚房。灶臺上，一個舊砂鍋正用最小的火煨著，蓋子邊緣冒著細密的白氣。旁邊的案板上，放著一小碟切得粗細不均的醬菜。
閣樓的門依舊緊閉。
蘇晚站在廚房門口，看著那鍋溫熱的粥，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，酸酸澀澀的。她盛了一小碗，米粒煮得軟爛，溫度剛好。她坐在餐桌旁，小口小口地吃著。味道很淡，甚至有點寡，但那股暖意卻順著喉嚨滑下去，奇異地熨帖了這幾天一直緊繃的神經。
吃完，她默默洗了碗，把砂鍋蓋好。回到客廳時，目光再次落在那兩片碎片上。這一次，她沒有猶豫。她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撿起來，放在手心。碎片邊緣鋒利，像他當時決絕的態度。她找來一張干凈的紙巾，將它們仔細包好，收進了自己書桌的抽屜里。仿佛這樣，就能替他保存住一點什么。
閣樓里，江嶼靠在堆滿雜物的墻角，吉他擱在一邊。他閉著眼，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眉眼，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蒼白。三天了，他幾乎沒怎么吃東西，胃里像塞了一塊冰，又冷又硬。樓下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——她刻意放輕的腳步聲，她洗碗的水流聲，甚至她打開抽屜的輕微聲響。
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。撕掉那張卡片時，他腦子里一片空白，只有一股被冒犯、被輕視的怒火在燃燒，燒得他不管不顧。現在冷靜下來，那點可笑的、被酒精和頹廢掩蓋了許久的自尊心才開始隱隱作痛。為了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、還總跟他吵架的女人，親手掐斷了可能唯一一次重返舞臺的機會？他大概是瘋了。
可當樓下傳來她小口喝粥的聲音，那細微的、帶著點滿足感的吞咽聲，又讓他心里那團亂麻里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絲……難以言喻的平靜。他一定是餓昏頭了。
第二天是周末。蘇晚難得睡了個懶覺，被窗外明媚的陽光喚醒。她推開陽臺門，讓帶著梧桐葉清香的空氣涌進來。陽臺上，她昨天洗好的那件白襯衫在晨風里輕輕飄蕩，像一片舒展的云。
閣樓依舊安靜。
蘇晚猶豫了一下，還是決定做點什么。她煮了兩人份的咖啡，濃郁的香氣很快在房子里彌漫開來。她端著兩杯咖啡，走到閣樓門口，深吸一口氣，輕輕敲了敲門。
里面沒有回應。
她又敲了兩下，稍微加重了點力道。
“……門沒鎖。”里面傳來江嶼沙啞的聲音，帶著濃重的鼻音，聽起來比平時更頹。
蘇晚推開門。閣樓里光線昏暗，窗簾拉著大半。江嶼坐在書桌前，背對著門口，面前攤著那個熟悉的硬殼筆記本，手里夾著一支鉛筆，卻久久沒有落下。他穿著皺巴巴的灰色衛衣，背影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和……茫然。
“咳，”蘇晚清了清嗓子，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，“煮了咖啡。”
江嶼沒回頭，只是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蘇晚把其中一杯咖啡放在他書桌邊緣一個勉強能放杯子的地方。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攤開的筆記本，上面依舊是那些潦草的字跡和音符，但似乎多了幾行新的涂改痕跡。
“那個……”她斟酌著開口，目光落在他略顯凌亂的發頂，“謝謝你……昨天的粥。”
江嶼的肩膀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，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無意義的短線。他沒說話。
蘇晚抿了抿唇，決定不再打擾他創作（如果他真的在創作的話）。她轉身準備離開。
就在她走到門口時，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極低的、帶著點自嘲的輕笑。
“謝什么？”江嶼的聲音依舊沙啞，卻沒了剛才的含糊，清晰得有些冷，“怕我餓死在這里，沒人收房租？”
蘇晚的腳步頓住。她轉過身，看著那個依舊背對著她的、顯得格外孤寂的背影。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。”她平靜地說。
江嶼沒再說話，只是拿起桌上的咖啡，仰頭灌了一大口，動作帶著點發泄似的粗魯。
蘇晚沒再停留，輕輕帶上了門。門合上的瞬間，她似乎聽到里面傳來一聲極輕的、壓抑的嘆息。
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種軌道，只是軌道上多了一層看不見的薄冰。爭吵少了，交流也近乎于無。江嶼依舊把自己關在閣樓，但深夜偶爾會傳來斷斷續續的吉他聲，不再是焦躁的循環，而是一種低沉的、仿佛在摸索著什么的旋律。
蘇晚開始習慣在客廳看書時，留一盞落地燈。暖黃的光暈在昏暗的客廳里撐開一小片溫暖的空間。有時，閣樓的門會開一條縫，江嶼會端著空杯子下來倒水，或者只是站在樓梯口，沉默地抽一支煙。兩人目光偶爾交匯，又迅速移開，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、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這天晚上，蘇晚在客廳加班趕一個廣告文案。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，她眉頭緊鎖，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。時間不知不覺滑向深夜。
閣樓的門開了。江嶼趿拉著拖鞋走下來，似乎是去廚房倒水。經過客廳時，他腳步頓了一下，目光落在蘇晚疲憊的側臉上，又掃過她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。
他什么也沒說，徑直去了廚房。很快，廚房里傳來水壺燒水的聲音，接著是杯子碰撞的輕響。
幾分鐘后，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被輕輕放在了蘇晚電腦旁邊的茶幾上。玻璃杯壁上很快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。
蘇晚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了下來。她抬起頭，看向那個已經轉身走向樓梯的背影。
“謝謝。”她輕聲說。
江嶼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，但沒有回頭，也沒有回應，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拐角。
蘇晚端起那杯溫熱的牛奶，奶香混合著一點蜂蜜的甜味鉆入鼻腔。她小口喝了一口，暖流順著喉嚨滑下，驅散了熬夜的寒意。她看著樓梯口那片空蕩蕩的黑暗，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。
閣樓上，江嶼靠在門后，聽著樓下傳來的、極輕微的喝牛奶的聲音，還有鍵盤再次響起的、比之前似乎輕快了一點的敲擊聲。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，走到窗邊，推開一條縫隙。夜風帶著涼意吹進來，吹散了一點閣樓里沉悶的空氣。
他拿起靠在墻角的吉他，手指無意識地撥動琴弦。不成調的噪音在寂靜的夜里散開。他皺著眉，手指在琴弦上反復摸索著，尋找著某個卡在心里的旋律片段。
樓下，鍵盤敲擊聲不知何時停了。
蘇晚靠在沙發背上，閉著眼，聽著閣樓傳來的、不成調的吉他聲。那聲音有些笨拙，有些遲疑，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。她聽著聽著，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白天在陽臺上飄蕩的那件白襯衫，陽光透過布料，留下溫暖的光影。
一個模糊的旋律片段，毫無預兆地在她心底輕輕哼唱起來。不是閣樓上的噪音，而是……那天午后，她聽到的那首沒有名字的、完整的曲子里的某一段副歌。
她哼得很輕，幾乎只是氣息的流動，淹沒在窗外細微的風聲里。
閣樓上，江嶼的手指猛地頓住。
他側耳傾聽，樓下只有一片寂靜。剛才……是錯覺嗎？他好像聽到了一段極其熟悉的旋律，像是從他腦子里流出去，又飄了回來。
他甩甩頭，大概是太累了。他放下吉他，走到書桌前，目光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。那頁紙上，潦草地寫著幾行字：
“陽臺飄蕩的白襯衫/偷走了午后陽光的慵懶/風穿過空蕩的袖管/哼著我寫了一半的副歌/斷在某個瞬間……”
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“偷走了”那幾個字，眼神有些失焦。
樓下，蘇晚睜開眼，看著天花板。剛才腦海里閃過的旋律片段，似乎……和筆記本上那句“哼著我寫了一半的副歌”微妙地重合了。
她微微睜大了眼睛。
難道……她“偷”走的，不只是那件襯衫的影子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