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衣料，將寒意源源不斷地滲入骨髓。蘇晚蜷縮在床沿的陰影里，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幼獸，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。手臂上被玻璃劃破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，那痛感像冰冷的針，不斷刺穿著她麻木的神經，卻也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。

她慢慢松開緊抱著膝蓋的手臂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、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天光，看向自己的左臂內側。

那里，靠近肘彎的地方，一道新鮮的、細長的傷口正緩緩滲出暗紅的血珠，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痕跡。而在那道新傷的上方，隔著幾寸的距離，皮膚上卻盤踞著另一道印記——一道顏色更淺、邊緣卻異常清晰的疤痕。

那疤痕的形狀很特別，像是一道扭曲的閃電，又像是一道被強行撕裂后又勉強愈合的傷口。它靜靜地伏在那里，像一個沉默的、無聲的烙印。

蘇晚的指尖顫抖著，輕輕撫上那道舊疤。冰涼的觸感下，是皮膚下微微凸起的、帶著韌性的疤痕組織。指尖的觸碰，像一把生銹的鑰匙，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被塵封多年、銹跡斑斑的鐵門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，濃郁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、陳腐的絕望氣息撲面而來。昏暗的光線下，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墻角破舊的單人沙發里。

那是十歲的蘇晚。

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裙子，赤著腳，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同樣破舊的布娃娃。娃娃的一只眼睛掉了，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空洞。她小小的身體緊繃著，像一張拉滿的弓，眼睛死死盯著房間中央那張掛著厚重帷幔的雕花大床。

床上，躺著一個女人。

那是她的母親。曾經美麗得像一幅畫的女人，此刻卻形銷骨立，臉色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、病態的蒼白。她閉著眼睛，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，嘴唇干裂起皮，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。

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，只有床頭柜上一個老舊的鬧鐘，發出單調而刺耳的“滴答”聲，像在倒數著什么。

突然，床上的女人猛地睜開了眼睛！

那雙眼睛，曾經溫柔似水，此刻卻布滿了疲憊的血絲，空洞、茫然、沒有焦距。她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，喉嚨里發出微弱的、如同嘆息般的喘息。

“媽……媽媽？”小蘇晚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，細若蚊吶。

女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，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，目光終于落在了墻角那個小小的身影上。那目光，沒有一絲溫度，只有一種令人心碎的、遙遠的疏離。

“晚……晚……”女人的嘴唇翕動著，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，“過來……”

小蘇晚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。她不想過去。她害怕。害怕母親那雙空洞又陌生的眼睛，害怕她身上那股濃重的藥味和揮之不去的悲傷氣息。可是……那是媽媽啊。

她咬著下唇，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僵硬，卻還是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虛浮無力。

終于，她走到了床邊。女人枯瘦的手緩緩伸了出來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，輕輕握住了她細小的手腕。那手冰涼得沒有一絲生氣。

“晚晚……”女人看著她，眼神復雜，交織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，“我的女兒……你看到了嗎？媽媽的樣子……”

她的聲音很低，帶著一種被生活碾碎后的疲憊：“這就是……我們……女人的命嗎？被遺忘……被忽視……困在這方寸之地……看不到光……”

“不……媽媽……”小蘇晚的聲音帶著哭腔，她不明白母親的話，但那份深沉的悲傷像冰水一樣澆在她心上。

女人沒有回應她的否認，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，力氣大得讓小蘇晚感到疼痛。她的眼神變得更加飄忽，仿佛透過女兒在看另一個時空：“別像我……晚晚……別被困住……別……別相信那些虛無的承諾……別把心……交出去……”

她的聲音越來越低，越來越破碎，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囈語。那只緊握的手，指甲無意識地深深掐進了小蘇晚手臂內側細嫩的皮膚里！

“疼……”小蘇晚痛得低呼一聲，眼淚瞬間涌了上來。

女人似乎被這聲痛呼驚醒，猛地松開了手。她看著女兒手臂上被自己掐出的幾道深深的紅痕，眼神驟然變得清明，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自責淹沒。她頹然地倒在枕頭上，閉上眼，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。

“對不起……晚晚……對不起……”她喃喃著，聲音破碎不堪。

小蘇晚呆呆地站在原地，手臂內側火辣辣地疼。她看著母親痛苦自責的臉，聽著那一聲聲“對不起”，巨大的無助和恐懼攫住了她。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，只感覺一種冰冷沉重的氛圍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
幾天后，女人在一個同樣陰冷的雨天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她的生命如同風中殘燭，悄然熄滅。

葬禮上，小蘇晚穿著黑色的裙子，站在人群最后面。她看著棺材里母親蒼白而平靜的臉，看著她手腕上那道因為長期輸液留下的、淡淡的青紫色痕跡。她沒有哭。只是覺得冷。一種從心底蔓延開來的、無邊無際的冷。

從那天起，母親臨終前那破碎的話語，那痛苦的眼神，那緊握帶來的疼痛，以及那揮之不去的、沉重的悲傷氛圍，都像最深的烙印，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。手臂上的紅痕最終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，但內心的傷痕，卻從未愈合。

她開始害怕親密關系，害怕付出真心，害怕像母親一樣，被無形的牢籠困住，最終在寂靜的絕望中枯萎。她用冷漠和疏離筑起高墻，將自己層層包裹。直到遇見沈聿，那個看似能給她“安全感”的男人，她才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打開心扉。

可最終呢？

婚禮現場，賓客滿座，她卻成了那個被遺棄在紅毯中央的笑話。

沈聿的消失，像一把冰冷的鑰匙，再次打開了塵封的恐懼之門。母親臨終前那痛苦的眼神，那絕望的囈語，如同無聲的魔咒，再次在她腦海中瘋狂回響！

“別被困住……”

“別相信……”

“別把心交出去……”

記憶的碎片如同洶涌的潮水，瞬間淹沒了蘇晚。母親枯槁的面容，無神的雙眼，緊握帶來的疼痛，葬禮上冰冷的空氣……與現實重疊——江嶼冰冷的話語，他甩門而去的背影，那句“該是你走”的驅逐……

“被遺棄……”

“不被信任……”

“永遠無法獲得安寧……”

這些無聲的吶喊在她心底瘋狂震蕩！像無數沉重的枷鎖，將她死死拖向冰冷的深淵！

蘇晚猛地抱住頭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、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！身體劇烈地顫抖著，比剛才更加厲害！手臂上的新傷在劇烈的動作下再次滲出鮮血，混合著冰冷的淚水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
她蜷縮在黑暗里，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的孤兒。母親的悲傷與絕望，沈聿的背叛，江嶼的驅逐……所有的傷害如同沉重的巨石，將她徹底壓垮。

原來，她從未真正走出那個彌漫著藥味和悲傷的房間。

原來，那道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傷痕，從未消失。它只是潛伏著，等待著任何一個機會，將她重新拖回那個冰冷、孤獨、充滿不安的深淵。

冰冷的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，勒緊她的心臟，讓她幾乎無法呼吸。她慢慢低下頭，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，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，浸濕了冰冷的布料。

窗外，雨聲依舊淅瀝。天邊，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、灰白色的光。

黎明將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