滾燙的淚珠砸落在溫熱的粥面上，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，又迅速被粘稠的米粒吸收，消失不見。蘇晚跌坐在冰冷的門框邊，背脊抵著堅硬的門板，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印著卡通小熊的保溫飯盒。溫熱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塑料外殼傳遞到掌心，像一塊小小的、帶著余溫的炭火，燙得她指尖發麻，心口卻一片冰涼。
粥的香氣濃郁而清甜，帶著枸杞淡淡的果香，氤氳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。這本該是溫暖而撫慰人心的味道，此刻卻像最鋒利的諷刺，狠狠扎在她剛剛結痂的傷口上。
他看到了。
他看到了她的狼狽，她的傷口，她的崩潰。
然后，他留下了這碗粥，留下了碘伏和創可貼。
像施舍。
像一種居高臨下的、沉默的憐憫。
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間淹沒了那片刻的酸澀。她猛地將飯盒蓋子重重合上！“哐當”一聲脆響，在寂靜的清晨里顯得格外刺耳。溫熱的粥水濺出幾滴，落在她冰涼的手背上，帶來一陣細微的灼痛。
她將飯盒連同那瓶碘伏、那盒嶄新的創可貼，一股腦地推到門邊的角落里，像丟棄什么骯臟的東西。然后，她背靠著門板，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，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。
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，這一次，不再是委屈或酸澀，而是純粹的、冰冷的憤怒和屈辱。她不需要他的憐憫！不需要他這種沉默的、帶著距離感的“關懷”！他憑什么？在那樣粗暴地驅逐她、傷害她之后，又假惺惺地送來這些？
手臂上那道貼著創可貼的傷口，在憤怒的顫抖下，又開始隱隱作痛。那痛感清晰地提醒著她昨夜發生的一切——他的輕蔑，他的驅逐，他甩門而去時那決絕的背影。
她用力地擦掉臉上的淚水，指甲在臉頰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。她站起身，不再看角落里的東西一眼，徑直走向浴室。冰冷的水流沖刷在臉上，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，卻也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醒。
她看著鏡子里那個雙眼紅腫、臉色慘白、嘴唇干裂的自己，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空洞。她不再哭了。眼淚是懦弱者的武器，而她，早已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。
她走出浴室，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。動作機械而麻木。她找來掃帚和簸箕，將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小心翼翼地掃起。每一片閃爍的、冰冷的碎片，都像昨夜破碎的幻夢，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。
當她清理完最后一片玻璃，將簸箕里的碎片倒進垃圾桶時，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門邊角落里的那個保溫飯盒和藥品。
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，像兩個沉默的、不合時宜的闖入者。
蘇晚的腳步頓住了。她看著那個印著卡通小熊的飯盒，看著那瓶未開封的碘伏，那盒嶄新的創可貼。清晨的光線透過窗戶，落在它們身上，勾勒出清晰的輪廓。
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——走過去，把它們踢開，或者直接扔進垃圾桶！
可是……她的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。胃里傳來一陣清晰的、空虛的絞痛。從昨晚到現在，她滴水未進，胃袋早已空空如也。那碗粥的香氣，似乎還固執地殘留在空氣里，勾引著她脆弱的神經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饑餓感和屈辱感在她體內瘋狂撕扯。
最終，饑餓占了上風。
她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，僵硬地、一步一步地挪到門邊。她蹲下身，沒有看那個保溫飯盒，只是飛快地抓起那瓶碘伏和創可貼，轉身沖回了浴室。
她用力擰開碘伏的瓶蓋，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。她撕掉手臂上那個已經有些松動的舊創可貼，露出底下那道紅腫的傷口。她咬著牙，用蘸滿碘伏的棉簽，狠狠地、反復地擦拭著傷口！仿佛要用這刺痛的消毒，洗刷掉昨夜所有的屈辱和不堪！
劇烈的刺痛讓她額頭滲出冷汗，身體微微顫抖。但她沒有停下，直到傷口周圍的皮膚都被染成了難看的棕黃色。
然后，她撕開一張新的創可貼，動作粗暴地貼了上去。仿佛那不是包扎傷口，而是在封印一段不堪的記憶。
做完這一切，她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冰冷、嘴唇緊抿的自己，長長地、無聲地呼出一口氣。仿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。
她走出浴室，目光再次落向門邊的保溫飯盒。這一次，她沒有猶豫。她走過去，彎腰，撿起它。指尖觸碰到溫熱的塑料外殼時，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。
她走到客廳那張舊餐桌旁，將飯盒重重地放在桌面上。然后，她拉開椅子，坐了下來。
她沒有立刻打開飯盒。只是盯著它。卡通小熊憨態可掬的笑容，此刻在她眼里充滿了嘲諷的意味。
她坐了許久。久到飯盒表面的溫熱一點點散去，變得只剩下微弱的余溫。
窗外，天色已經完全亮了起來。雨后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清澈的灰藍色，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“嶼居”里一片死寂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，清晰得有些刺耳。
終于，她伸出手，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，擰開了飯盒的蓋子。
粥已經不再滾燙，只是溫溫的。米粒依舊晶瑩粘稠，枸杞點綴其間，像凝固的血珠。香氣淡了許多，卻依舊固執地鉆進她的鼻腔。
她拿起勺子，動作僵硬地舀起一勺粥，送到嘴邊。
溫熱的、軟糯的米粒滑入口中，帶著一絲清甜。味道很好。甚至可以說，很用心。
可蘇晚卻覺得味同嚼蠟。每一口吞咽，都像在吞咽一枚枚冰冷的石子，沉甸甸地墜入胃里，帶來一陣陣鈍痛。那不是食物的味道，是屈辱的味道，是憐憫的味道，是……她無法理解的、屬于江嶼的沉默的味道。
她低著頭，一口一口，機械地吃著。沒有表情，沒有聲音。眼淚早已干涸，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荒蕪。
她吃得很慢，仿佛在進行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儀式。直到飯盒見底，最后一粒米也被送入口中。
她放下勺子，空蕩蕩的飯盒擺在面前，像一個被掏空的、沉默的祭壇。
胃里被填滿了。
心卻更加空了。
她抬起頭，目光空洞地望向通往閣樓的樓梯口。那里一片寂靜，門緊閉著，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孤島。
他就在那扇門后面。
他給了她一碗粥，一瓶藥，一盒創可貼。
卻沒有給她一句解釋，一句道歉，甚至……一個眼神。
這無聲的“關懷”，比昨夜冰冷的驅逐，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……絕望。
她慢慢站起身，將空了的飯盒拿到廚房水槽邊。她擰開水龍頭，冰冷的水流沖刷著飯盒內壁，發出嘩嘩的聲響。她洗得很慢，很仔細，仿佛要將那上面殘留的所有氣息都徹底洗刷干凈。
洗好，擦干。她拿著飯盒，再次走到通往閣樓的樓梯口。
她站在樓梯下方，仰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。清晨的光線從樓梯拐角的窗戶透進來，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。
她抬起手，沒有敲門。只是將那個洗得干干凈凈、還帶著水汽的保溫飯盒，輕輕地、無聲地放在了樓梯的第一級臺階上。
然后，她轉身，沒有停留，也沒有回頭，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。
房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，發出“咔噠”一聲輕響。
“嶼居”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
只有那個孤零零擺在樓梯臺階上的、印著卡通小熊的保溫飯盒，在晨光中，散發著無聲的、冰冷的余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