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板冰冷而堅硬,隔絕了客廳里那場帶著溫情假象的戲劇。蘇晚蜷縮在門后的陰影里,背脊緊緊抵著冰冷的木紋,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支撐。那聲怯生生的“爸爸”,像一把淬毒的冰錐,在她混亂的腦海里反復穿刺,每一次都帶出尖銳的痛楚和徹骨的寒意。
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。
可原來,心還是會疼。
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客廳里隱約的對話聲,像隔著水幕傳來的模糊回響。林雨溫婉的安撫,小女孩懵懂天真的詢問,還有……江嶼那聲沙啞的、帶著笨拙溫柔的“沒有不喜歡”……
每一個音節,都像一根細小的針,扎在她緊繃的神經上。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個畫面——江嶼蹲下身,看著那個與他眉眼相似的小女孩,眼神里褪去了暴戾,只剩下一種她從未見過的、屬于父親的茫然與柔軟。
那本該是溫馨的一幕。
可對她而言,卻是最殘忍的凌遲。
胃里一陣翻江倒海,她猛地捂住嘴,強壓下那股洶涌的惡心感。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,身體因為極度的壓抑和痛苦而微微顫抖。
她不能在這里倒下。
她不能像個懦夫一樣,躲在這個房間里,聽著門外上演著別人的“闔家團圓”。
一股強烈的、近乎自虐的沖動驅使著她。她猛地站起身,因為動作太急,眼前一陣發黑,踉蹌了一下才扶住墻壁站穩。她深吸一口氣,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,走到鏡子前。
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如紙的臉。眼睛紅腫得像核桃,嘴唇干裂,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。狼狽,脆弱,不堪一擊。
她看著鏡中的自己,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空洞。她擰開水龍頭,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沖洗著臉頰,試圖洗去淚痕,洗去疲憊,洗去……那該死的、不合時宜的心碎。
她換下身上那件沾滿灰塵和汗水的衣服,套上一件干凈但洗得發白的舊T恤。動作機械而麻木。然后,她走到門邊,手握住冰冷的門把手,停頓了幾秒。
深吸一口氣。
用力擰開。
門打開的瞬間,客廳里那副“溫馨”的畫面清晰地撞入眼簾。
江嶼依舊蹲在地上,高大的身軀顯得有些局促。那個叫念念的小女孩,正依偎在他身邊,一只小手還抓著他的一根手指,另一只手抱著那只柔軟的兔子玩偶。她仰著小臉,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江嶼,小嘴一張一合,似乎在說著什么。江嶼微微低著頭,側臉線條緊繃,但眼神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戾氣,反而帶著一種……蘇晚從未見過的、近乎笨拙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。
林雨則優雅地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,雙腿交疊,姿態閑適。她手里端著一杯水,目光溫柔地落在女兒身上,唇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。那笑容完美無瑕,帶著母性的光輝,也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。
當蘇晚推門出來時,林雨的目光第一時間掃了過來。那眼神平靜無波,像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家具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……不易察覺的憐憫?隨即,她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,仿佛蘇晚的出現并未引起絲毫波瀾。
江嶼也聽到了動靜,猛地抬起頭!
當他的目光觸及蘇晚時,瞳孔驟然收縮!他看到了她紅腫的眼睛,看到了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,看到了她眼底那片冰冷的、拒人千里的荒蕪。
一股強烈的、混合著愧疚、慌亂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刺痛感,瞬間攫住了他!他下意識地想站起身,想解釋什么,想……
“媽媽!”念念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。小女孩似乎對蘇晚的出現很好奇,她松開抓著江嶼的手,抱著兔子玩偶,邁著小短腿,蹬蹬蹬地跑到蘇晚面前,仰著小臉,好奇地打量著她。
“姐姐?”念念歪著頭,大眼睛撲閃撲閃,聲音軟糯,“你是誰呀?你也是住在爸爸家里的嗎?”
“爸爸家里”這幾個字,像淬毒的針,狠狠扎在蘇晚心上!她垂在身側的手指猛地蜷縮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,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。
她低下頭,看著眼前這個粉雕玉琢、天真無邪的小女孩。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,只有純粹的好奇,沒有一絲惡意。可就是這份純粹,像一面最清晰的鏡子,照出了蘇晚此刻的狼狽和多余。
她張了張嘴,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“念念,”林雨溫柔的聲音適時響起,帶著恰到好處的引導,“不可以沒有禮貌哦。這位是蘇晚阿姨,是爸爸的……朋友。”她刻意在“朋友”二字上停頓了一下,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江嶼瞬間僵硬的側臉。
“蘇晚阿姨好!”念念立刻乖巧地叫了一聲,小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容。
蘇晚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又猛地松開,留下一個空洞的、呼呼灌著冷風的窟窿。她扯了扯嘴角,試圖擠出一個笑容,卻只牽動了僵硬的面部肌肉,表情比哭還難看。
“你好。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,輕飄飄的,沒有任何溫度。
她不再看任何人,目光空洞地越過念念小小的身影,越過江嶼僵硬的身體,越過林雨那帶著深意的笑容,徑直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。腳步虛浮,像踩在棉花上。
她需要水。
需要一點冰冷的東西,來澆滅胸腔里那團幾乎要將她焚毀的火焰。
廚房里,灶臺冰冷,水槽里還堆著幾個沒洗的杯子。她擰開水龍頭,冰冷的水流沖刷下來。她接了一杯水,仰頭灌了下去。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,帶來一陣刺痛,卻絲毫無法冷卻她內心的灼燒感。
她放下杯子,雙手撐在冰冷的臺面上,低著頭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,卻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她能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。
那道屬于江嶼的、帶著復雜情緒的目光,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背上。
她沒有回頭。
她不敢回頭。
她怕一回頭,就會看到他眼中那尚未褪盡的、屬于父親的溫柔,那會讓她徹底崩潰。
客廳里,短暫的沉默后,林雨輕柔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一種自然的掌控感:“阿嶼,念念坐了那么久飛機,有點累了。而且……你看這里……”她的目光掃過陳舊、堆滿雜物的客廳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,“環境也不太適合孩子休息。我在藍灣半島酒店訂了套房,先帶念念過去安頓下來。晚點……我們再好好談談?”
她的語氣不是商量,而是通知。
江嶼猛地回過神!他看了一眼身邊依偎著他、已經開始揉眼睛打哈欠的小念念,又看了一眼廚房門口那個背對著他、單薄而僵硬的背影。一股巨大的煩躁和無力感瞬間涌了上來!
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翻騰的情緒,聲音低沉沙啞:“……好。”
他站起身,動作有些僵硬。他彎下腰,看著念念,語氣帶著一絲不自然的溫和:“念念,跟媽媽去酒店休息,好不好?”
“爸爸也去嗎?”念念仰著小臉,充滿期待地問。
江嶼的身體猛地一僵!他下意識地看向廚房的方向。蘇晚的背影依舊挺直,像一尊冰冷的雕塑,沒有任何反應。
“……爸爸……晚點去看你。”他艱難地開口,聲音干澀。
念念的小嘴微微嘟起,似乎有些失望,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:“那……爸爸要說話算話哦!”
“嗯。”江嶼應了一聲,聲音低沉。
林雨優雅地站起身,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精致手包,走到念念身邊,自然地牽起她的小手。“走吧,寶貝。”她看向江嶼,眼神平靜無波,“我等你電話。”
她沒有再多說什么,牽著念念,朝著玄關走去。高跟鞋踩在地板上,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聲響。
“蘇晚阿姨再見!”念念被媽媽牽著,還不忘回頭,對著廚房的方向揮了揮小手。
蘇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。她沒有回頭,也沒有回應。只是死死地攥緊了拳頭,指甲更深地嵌進掌心。
腳步聲消失在玄關。沉重的橡木門打開,又關上。
“嶼居”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
廚房里,只剩下水流沖刷水槽的嘩嘩聲,和蘇晚壓抑到極致的、沉重的呼吸聲。
江嶼站在原地,看著那扇緊閉的廚房門,看著門后那個一動不動的、散發著冰冷氣息的背影。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死死壓住,悶得他喘不過氣。他想走過去,想解釋,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可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。
他張了張嘴,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,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最終,他只是頹然地垂下頭,轉身,拖著沉重的腳步,一步一步,走向通往閣樓的樓梯。腳步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,沉重而孤獨。
廚房里,蘇晚聽著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,緊繃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。她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,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的刺痛。
她抬起頭,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
一道無形的、冰冷而堅固的高墻,已經在兩人之間,無聲地矗立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