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在佰樾部盟的穹頂之上,醞釀了整日的濕氣終于化作瓢潑大雨,沖刷著這片貧瘠又堅韌的土地。在中原富庶的大啟王朝眼中,佰樾是邊陲蠻荒,是瘴癘橫生、巫蠱盛行的化外之地。
部盟內部,階級分明:至高無上的巫祭代淵高踞祖靈城神壇,其下是手握兵戈的洞主們,再往下是溝通神明的祭司、記錄統籌的書吏、征戰護衛的將士、洞中各村村長,以及散布在無數村落里的平民。而在所有階層之下,在云瘴之地那片被詛咒的土地上,掙扎著被稱為“穢血者”的不祥之人,他們腕上帶著被視為詛咒印記的“血藤毒痕”,世人避之若浼,在瘴氣與猛獸環伺中茍延殘喘。
雨幕隔絕了世界,也暫時隔絕了危險。
令初蜷縮在廢棄小屋里唯一還算干燥的世人角落。這屋子位于某個平民村落的外圍,破敗不堪,門框上褪色的冥聯紙被雨水浸透,黏膩地垂掛著,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霉味。她剛完成對溪邊發現的一種奇特甲蟲的初步研究,薄薄的記錄冊攤開在膝頭,炭筆的痕跡清晰記錄了它的習性、對幾種草汁的反應,以及……可能的毒性。
她小心地將幾只甲蟲收進一個特制的竹筒里,蓋上細密的紗網。天生的五感超群讓她能輕易捕捉到蟲豸爬行的悉索、雨滴砸在不同物體上的細微差別,甚至遠處……漸漸清晰的腳步聲?
不止一個。還有馬蹄踏在泥濘里的沉重噗嗤聲,正離自己越來越近。
令初瞬間繃緊了身體,像一只察覺到危險的貍貓。她迅速合上記錄冊塞進懷里,熄滅角落里唯一的小火堆,整個人無聲地滑入墻壁最深的陰影中,屏住了呼吸。指尖下意識地撫過腰間的長針。
腳步聲和馬蹄聲在門外停住了。
片刻的死寂后,敲門聲響起。
“有人嗎?”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穿透雨簾傳來,嗓音清朗,卻難掩一絲急切,“打擾了!在下路遇山匪,馬匹受傷,雨勢太大,懇請暫借貴地避避雨,也……也想看看能否救救這馬。”話語間夾雜著馬匹痛苦的喘息。
令初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這聲音……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...她強迫自己冷靜。毒痕是隱形的,這是自己最大的依仗,但絕不能掉以輕心。陌生即危險,尤其是在平民區。她的來歷、她的物品、她獨處廢棄小屋的行為,任何一處破綻都可能將她拖入深淵。她沒有動,也沒有回應。
門外的人似乎并不意外于沉默。他頓了頓,聲音放得更緩,帶著真誠的懇求:“請行個方便。馬傷得很重,若不及時處理,怕是……我就在檐下暫避,絕不敢擅闖。若能行個方便,感激不盡!”
看來他知道這晦氣的小屋里有人,來人應是厲害的武者。
馬匹痛苦的嘶鳴聲加重了。
令初蹙起眉。她對生命有種近乎冷酷的漠然,但這聲音里的無助與堅持,以及那絲說不清的熟悉感,像細小的鉤子,輕輕扯動了她。她需要隱藏,但放任一匹受傷的馬在門外哀鳴,也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。
權衡只在瞬息。她壓低嗓音,刻意帶上幾分沙啞和疏離:“門沒閂。自己進來。別靠近里間。”說完,她將自己更深地縮進陰影,指尖扣住了針尾。
吱呀——
破舊的木門被推開,濕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猛地灌進小屋。一個高大的身影費力地拖著一匹棗紅馬擠了進來。馬兒的一條前腿血肉模糊,傷口深可見骨,鮮血混著泥水不斷滴落,在地上洇開暗紅的痕跡。男子渾身濕透,蓑衣笠帽也擋不住這傾盆大雨,水珠順著他下頜不斷滾落。他顧不上自己,一進來就焦急地查看馬腿的傷勢,動作麻利地從懷里掏出干凈的布條和一個小藥瓶。
小屋狹小,馬匹幾乎占了大半空間。男子背對著令初的方向,半跪在地上,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,專注地清理傷口、上藥、包扎。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利落,顯然是慣于處理這類事情的。令初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濕的后頸,落在他包扎時沉穩有力的手指上。那專注的姿態,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、對傷馬的關切……
一個畫面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:八年前,云瘴之地邊緣,那個雨后的黃昏,一個少年也是這樣,笨拙卻認真地給她帶來的小獸處理傷口,眼睛亮得驚人……
令初的心猛地一跳。
就在這時,男子似乎暫時穩住了馬匹的傷勢,輕輕吁了口氣,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。他微微側過身,似乎是下意識地想看看這臨時庇護所的內部環境。光線恰好落在他半張臉上。
雨水沖刷過的面龐,年輕、堅毅。最刺入令初心底的,是那雙眼睛。即便在如此狼狽的情境下,那雙眼眸依舊烏亮、清澈,帶著干凈的底色。
是他!
秦澈!
那個在八年前,膽大包天跟著她進入云瘴之地,又拿著她渴望的書卷歸來的少年!那個后來被青崖派帶走,從此杳無音信的……故人。
他竟然下山了?青崖派弟子非有要務不得下山,這是鐵律。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?還如此狼狽?
秦澈的目光掃過昏暗的屋內,自然也掠過了令初藏身的角落陰影。他似乎怔了一下,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,像是在努力辨認什么。但馬匹一聲痛苦的響鼻立刻拉回了他的注意力。他收回目光,再次專注于安撫受傷的坐騎,顯然并未認出陰影里的人。
令初緊繃的神經微微松弛,但心緒卻如外面的暴雨般翻騰。八年了。那個莽撞又執著的少年,如今已是青崖派弟子,看起來……沉穩了許多。他怎么會惹上山匪?青崖派弟子行走佰樾,尋常匪類避之唯恐不及。
無數疑問盤旋,都被令初強行壓下。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。她需要弄清楚他的來意,評估風險,然后……盡快離開。她不能在此久留。
秦澈處理好馬腿,用布條緊緊纏裹固定好,又安撫地拍了拍馬頸。做完這一切,他才真正松了口氣,靠著墻壁滑坐在地上,疲憊地喘著氣。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和衣角滴落,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漬。
他抬起頭,目光再次投向屋內深處那片陰影,帶著真誠的感激:“多謝閣下收留。若非這處避雨之地,我和這‘追風’今夜怕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又覺得“閣下”這個稱呼過于正式,又改口道,“多謝了。不知……如何稱呼?”
陰影里沉默了片刻。就在秦澈以為對方不會回答時,那個刻意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,卻比剛才清晰了幾分,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:
“令初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