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陰荏苒,倏忽十九載。
雪起于夜半。初時不過碎霰,疏疏落落,沾上窗欞便化作冰涼濕痕。豈料未及三更,風勢驟緊,鋪天蓋地般簌簌急墜。不過一夜光景,重重殿宇的琉璃瓦便被壓得低伏下去。
縱是王宮暖閣熏籠,此日清晨,枝頭慣常的雀噪竟盡數喑啞。
早早起身掃雪的內官與侍女,裹著青灰色的襖袍,默然如紙偶。人人躬身執帚,一寸寸艱難地挪動著,將那深可沒踝的積雪開辟出狹窄的甬道。彼此之間,莫說言語,便是連眼風也吝于交會。凜冽寒氣似已凍結了肺腑間最后一絲活氣。
北辰殿沉重的朱漆殿門豁然洞開,一道頎長身影徐步而出。正是當今衍國儲君——太子齊榮。
他肩線如削,氣度沉穩,眉宇間隱有躊躇之色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分明藏著未散的倦色,卻被不茍的衣冠束得嚴嚴實實——尤其那勒得極緊的冠纓,深深嵌在頜下,將鬢角幾縷微亂的發絲也鎮得紋絲不動,容不得半分失儀之態泄露于人前。
貼身內官煜生,早已如泥塑木雕般屏息凝神,恭候于北辰殿外冰冷的漢白玉階之下。見狀忙踮起腳尖,碎步趨近,躬身深深一揖,雙手恭敬地捧接過太子手中那卷明黃書冊。
他覷著太子略顯蒼白的側顏,壓低嗓音,謹慎探詢:“殿下……君上對今日所呈策論,可還滿意?”
齊榮恍若未聞。朔風卷著細碎雪沫,悄無聲息地落在玄色朝服之上。他只微微側轉身體,自煜生臂彎取過那件厚重的絳色蒲紋狐皮氅,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隨意一抖,便將氅衣披覆于肩,淡淡道出一句:“煜生,回宮!”
話音甫落,主仆二人尚未行至巍峨宮門的陰影之下,一只朱漆彩繪的蹋鞠,竟如流星墜地般,自北辰殿高聳的宮墻外呼嘯飛入,挾著破空之聲,霎時間快墜落在二人身上。
內官煜生正欲撲擋,太子齊榮旋身展臂,大氅倏然展如鷹翼,順勢一兜一卷,勁力被瞬間化去,那蹋鞠便輕松“收入囊中”,再無半分躁動。
齊榮眉峰剛松了半分,又猛地鎖起層寒霜。
宮墻外邊卻停了動靜。
“樞兒!”齊榮對著宮墻揚聲喝道。墻外寂寂,無人應答。他捏著那猶帶寒氣的蹋鞠,大步流星向外走去。
內官煜生慌忙小跑著跟上,額角已滲出細密冷汗。
宮墻外,迎上齊榮那沉郁冷面的身影,正是其二弟齊樞。少年身姿已拔得頎長。其面容清雋異常,下頜線條初現凌厲,偏那膚色不似先祖征伐風霜礪就的深沉黧黑,反倒如冷玉精雕,在雪光映照下更顯剔透。一頭墨發僅用素雅的羊脂玉簪松松垮垮地綰在腦后,幾縷碎發恣意垂落額前,生出幾分散漫野趣。
未及兄長開口訓斥,齊樞已搶先一步,雙手利落一拱,清朗道:“臣弟聽聞王兄近日勤于功課以至于廢寢忘食,特來獻策解乏,已在此恭候多時矣!”話音里刻意端著幾分朝臣覲見的正經腔調,眼尾卻偷偷挑了挑,藏著慣有的跳脫。
齊榮素來待人溫潤寬和。見是幼弟,心中因驚擾而生的慍意早散了大半。他他面上不動聲色,回身虛扯齊樞衣袖,故作薄怒道:“你小子要造反嗎?多大的人了還不知輕重!這里是北辰殿,平日里你胡鬧些,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罷了。如若今日你那蹋鞠若稍有偏差,不是沖著我去的,侍衛準把你當刺客拿住,看你如何收場!”
“我自然有數,所以蹋鞠才隔墻沖著人聲去的?!饼R樞一面辯白,一面輕巧地從兄長掌中抽回衣袖。豈料腳下積雪濕滑,一個不穩,身子猛地向后踉蹌,玄色鶴氅翻飛間,險些撞上身后垂手侍立的內官煜生。
三人在雪地里暫立。
齊榮抬手攏了攏狐皮大氅,將頸間漏進來的風雪擋在外面。
他眉峰微揚,深邃的眸底早已蓄起了然笑意:“少來這套!說吧,這次又打什么鬼主意?”
齊樞理了理方才被兄長攥出褶皺的袖口,眼睛一亮:“王兄!臣弟風聞,閑云居近日新納了不少才俊,所呈策論深得父王嘉許,此刻正在學宮講學呢!我們許久沒去那邊走動,不如去聽上一聽?”
齊榮早將弟弟的彎繞盤算看得通透。閑云居,匯聚天下英才、常有新論驚人之地,確實久未踏足……
齊榮心中雖微有波瀾,面上卻不動如山。他板起面孔,以兄長特有的揶揄與敲打:“我看你啊,公孫太傅傾囊相授的經典,你不好好研讀,凈想著學些旁門左道。你前日呈遞的策論,朱批滿紙,已是第幾次打回重繕了?可曾改妥了?”
齊樞被一語戳中痛處,耳尖倏地泛了紅,忙不迭地抬手撓了撓鬢角,原本就松散的碎發順勢滑落,堪堪遮住心虛的眉眼。他聲音含混,咕噥道;“已經在改……改了大半了嘛……”
反駁之言在腦中一轉,反倒被捻成個欲擒故縱的把戲:“也罷!既然太子殿下日理萬機,無暇賞光,臣弟自行命人備車便是?!闭f完廣袖微揚,佯裝告退的樣子。
尚未走出丈許,身后便傳來齊榮清朗的吩咐:“煜生,備車,半個時辰后出發?!?/p>
細雪無聲,悄然落在少年烏黑的發間與微聳的肩頭,須臾便融作晶瑩細珠,恰映亮了他眼底得逞的欣然流光。
齊樞并未回首,只將脊背繃得愈發挺直。足下踩過尚未清掃的積雪,發出“嘎吱嘎吱”的輕響,混著遠處宮人的掃雪聲,倒像湊成了支不成調的輕快曲子。
……
閑云居,實為衍國的閑云學宮,奉衍文王齊崢之命所建。文王在位時,凡衍國學子,無論入仕無門,抑或胸有丘壑卻無意廟堂者,皆可入居造冊。學宮建成之時,衍文王特賜名“閑云”。閑云漂泊無所志,正如這些無緣玉階持笏,侍奉君王于朝堂,亦難效金戈鐵馬,建功立業于疆場的學子,畢生所求乃自己的策論有朝一日能得君王青眼,從而惠澤黎庶,乃至澤被天下。
學子入籍造冊后,由文都監監令親授腰牌。學子每月都可憑腰牌領取相應糧米錢財,權作獻策之酬。學宮之內,諸生朝夕研讀經世典籍,激辯揮毫,砥礪策論。監令每月將學子們所著策論收集整理,由宮中派官員收取。每到這一日,閑云居便是整個櫟州城最喧鬧的地方,學子們一早凈面束發,清正衣冠,恭送策論匯入九重宮闕。
然丞相公孫越,自始便對閑云學宮百般詰難。為安撫公孫世族及眾勛貴,只取策論,永不用人。衍國本彈丸之地,偏居衍水一隅。且衍人生性野蠻剛烈,不尊君王,不侍社稷。公孫一脈用盡畢生心血在衍國上下建立禮法,整頓朝綱,方得今日與東嵇、北斡術成鼎足之勢。
此乃公孫及眾宗室以性命鑄就之秩序基石,豈容黃口孺子憑幾紙空論輕言撼動?況且這些學子多為微末之身,其中除少數平民子弟外,很多人不光彩的祖上先人或多或少因違逆而被劃為庶籍,近幾十年得以寬宥,部分庶籍才有求學之機。
公孫氏及眾宗親對衍國鞠躬盡瘁,故得歷代先王倚重,萬民敬仰。到如今衍王齊崢,他雖自幼師從公孫越,習禮法如刻肌骨,心底卻漸生桎梏之嘆。
他洞悉這森嚴禮法,固守世族權柄之余,嚴重阻滯衍國東出北拓之宏圖。衍國出身市井的學子們,終其一生無法逾越階層綱法,日復一日消磨于市井煙火,腐爛在碎錢和酒食里。
公孫一族在衍國朝堂早已盤根錯節,權傾朝野。其擎天巨擘,便是年過古稀的公孫越。傳聞其年輕時豐神俊朗、儒雅謙和,儼然君子楷模。然在衍王齊崢眼中,其師之真容,卻絕非如此。
每逢他與老師就禮法新舊爭辯一二,垂垂老臣便驟現狼顧之相。青紫色的枯槁十指緊握著的,并非木杖,而是維系禮法綱常、權柄更迭、乃至整個衍國氣運的命脈!渾濁老眼深處,驟然迸射出近乎癲狂的熾烈光芒,竟令君王感到陰寒刺骨。
齊崢心底竟悄然蔓生出隱秘的期待——盼著他挪步的時候能狠狠摔上一跤??烧嬉娝麚u晃得快跌倒的身軀,隱秘的快意又倏然消散——公孫越若倒,則新人后來居上。
縱使洞悉禮法乃日后君權之患,齊崢在弱冠親政以前仍然仍謹遵師教,力主禮法乃衍國不可動搖之根基。及他登臨帝位,公孫氏循舊例行事,表面依舊中規中矩。然而,從衍國新君齊崢開始,禮法之根基已在暗處被白蟻蝕蛀。
可嘆,公孫世族或未察此變,抑或心有所懼,依舊墨守成規,效仿古制。變革可如驚雷驟至,亦可如溫水緩煎,令人深陷其中,渾然不覺……
……
馬車碾過櫟州城積雪的街衢。瓊霰紛揚,將人們踏雪尋趣的念頭徹底冰封。街面冷清,不見活氣。便是豪門大戶,也鮮見人跡,檐下懸著的燈籠被積雪壓得低垂,在風中瑟縮。
馬蹄裹布,踏雪無聲。唯東宮內侍煜生端坐馭位,宮闈沉浮磨礪的警醒刻入骨髓。他手中馬鞭虛懸,目光如淬冷刃,寸寸刮過素縞覆蓋的靜默長街。車身輕晃,竟似一支低吟的童謠,正從長街冷寂里,悠悠駛向未知的喧騰。
尚在遠處,便聽見人聲鼎沸,混雜爭辯與議論之聲。
車駕停穩,兩位公子依次而下。
當先的齊榮氣度端凝,一襲云鶴紋羅錦玉華袍,在素白天地間尤為醒目,腰間玉帶緊束,斜懸古劍,穗上明珠在雪色里轉著冷潤的光。
身后的齊樞則未借馬凳,燕雀般輕盈躍落,穩穩立于雪地之上。他身形不及兄長硬朗偉岸,穿著平常學子那般的青布直裰,外罩霜色大氅,束發的玉簪斜逸半寸,倒顯得疏朗隨意,與“閑云居”三字渾然相契。
甫一站定,齊榮并未急于前行,開口道:“樞兒,我考考你,坊間皆頌我衍國愛才重士,父王不惜重金延攬供養這些學子。其中哪些是懷揣真知灼見之人?恐怕……濫竽充數、僅為糊口度日者,亦不在少數。朝中已有非議,如此耗費巨資供養良莠不齊之徒,恐非社稷之福?!?/p>
齊樞一時默然。父王下令興建閑云居的時候,他只雀躍于終于能躲開公孫氏那些翻來覆去的陳詞濫調,得覽百家爭鳴,博采眾長。卻從未細究過,日積月累,所費幾何?
“臣弟……自幼愚鈍,”他坦誠道,眉宇間掠過凝重之色,“只覺閑云居于我衍國必有大益。可若真如王兄所言,耗資靡費而所獲寥寥……”
齊榮未再深究,只微微頷首,帶著他和煜生向閑云居的正門走去。
門吏查驗過腰牌,辨清來人身份,面色一凜,立馬壓低聲音說:“兩位公子暖閣稍候,下官速速稟報?!?/p>
“不必通報了,隨意看看,切莫驚動旁人。”齊榮吩咐道。
閑云居院中,巨幅輿圖鋪展于地。諸學士屏息凝眸,圍聚周遭。竟有人霍然解了腰間佩劍,以鋒代筆,劍鋒在空中飛舞呼嘯,鋒刃在紛揚的雪霰間點劃勾連,呼嘯生風?;秀遍g竟似沙場點兵的悍將,而非終日埋首詩書案牘的儒生。
以墨色額帶束發的年輕人,手腕急振間,劍指輿圖上東嵇疆域,聲激金石,字字迸濺:“當今衍國倉廩豐實,甲兵銳利,正當謀劃東出!豈能困于一隅,空耗這大好河山?”
劍鋒驟然頓挫,狠狠戳在輿圖之上,堅韌的皮紙竟被戳出凹陷?!皼r且北境斡術對我們虎視眈眈,所謂締盟,不過緩兵之詐!其根本,仍在秣馬厲兵,伺機南下!”他雙頰凍得赤紅,未化的雪屑凝在凌亂鬢邊。偏那墨色額帶勒得緊,將眉眼間的狷狂野性生生框束出幾分局促。
“李兄此言,未免失之偏激?!比巳豪镉腥顺雎?,聲音溫吞些,“朝中公孫大人及諸公恪守禮法,倒非泥古——東出需耗糧草百萬,若斡術趁機南下,腹背受敵如何是好?依在下看,還需再待時機?!敝茉忸D時起了嗡嗡議論,有人撫掌贊前者勇銳,有人搖頭嘆后者穩妥……
齊樞目光怔忡,膠著在那人額間刺目的墨帶上。公孫氏禮法昭昭:凡庶籍者,終生必以墨帶束發,彰其卑賤。他們無田無產,終生不能入仕,只能為各級官府雜差應招或者編入行伍,縱有潑天之功,亦不得封官晉爵。
墨帶不為束發,實為封口。
而此等微賤之人,能竟能在學宮縱論天下,將胸中韜略鋪陳輿圖之上。身處卑賤如泥沼,卻能于詭譎天下勢中洞見先機,于寒夜孤燈里苦學不輟,此為其一;其二,得益于父王力排眾議為他們辟此方寸之地,供其棲身研學。
每當他悄然易服,潛入閑云居聽學,心頭對父王的敬畏便如淵海,更深一重。
“樞兒,你看出什么了嗎?”齊榮輕拽其袖,示意那墨帶青年方向。
“衍國苦公孫氏久已?!敝链艘痪?,兄弟二人皆默然,遠遠靜聽。
齊樞心底波瀾暗涌:若得此等胸藏丘壑的俊彥襄助父王,何愁山河不統?
他原就不諳機鋒權變,對朝局動向知之寥寥。非是不察,實因父王與王兄已為他將一切宦海濁浪盡數屏絕,獨辟一方清凈天地,容他恣意逍遙。
較之長兄身負儲君重責的謹肅,他倒似個誤入宮闕的方外散人,整日閑云野鶴,終日只差一葉扁舟,載了這快活皮囊,快活于山水之間了。
齊樞自幼便明,父王畢生之志,便是踏平東嵇、飲馬斡術,只是這份抱負從未宣之于口。其中定是受到公孫氏的掣肘與阻撓。
齊樞雖知其概,卻不愿深究。
權術紛爭,何須擾人清夢?做個醉攬風月的逍遙公子,豈非人間至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