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血海尋蹤
林素御劍西行,罡風獵獵,吹得她素白衣袂翻飛如云。腳下山河飛速倒退,心中執念如熾——云生鹿定然未死。那消散之景過于刻意,完美得像他排演的又一幕戲。百年糾纏,她太了解他,那人絕不會如此輕易落幕。枯榮禪木,紅蓮白鹿……西方幽冥血海,必有答案。
越是西行,天地靈氣越發稀薄紊亂,漸被一種沉悶、腥咸、帶著腐朽氣息的威壓取代。天色昏沉,非關日暮,而是被無形晦暗籠罩。終于,一片望不見邊際的暗紅色死寂之海,橫陳于地平線上。
海水平滑如鏡,卻是濃稠的、宛若凝固血液般的暗紅,無波無瀾,無聲無息。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與萬物終結般的死寂。這便是那幽冥血海。
林素按下劍光,落于岸邊漆黑礁石。靈識細致鋪展,探查每一寸空間。然而,除卻那無所不在、令人窒息的死寂威壓與濃郁血煞,她感知不到任何屬于云生鹿的氣息,亦尋不到半分枯榮禪木的蹤跡。
空無一物。
仿佛萬物歸墟后的絕對虛無。
她凝立蹙眉,素白身影在無垠暗紅背景下,渺若塵芥。心中篤定首次動搖。難道…真錯了?
就在心神微震剎那——
“嗄——!”
一聲尖銳刺耳、直透神魂的啼鳴自血海深處炸響!平靜海面轟然沸騰,一道巨大金色身影破開血浪,沖天而起!
骨鳥嶙峋,通體宛若暗金冷骨鑄就,唯翼骨間覆著流淌血光的詭異薄膜。空洞眼眶內幽藍魂火燃燒,鎖定林素。利爪長喙寒光閃爍,周身散發的并非生機,而是純粹極致的死寂、怨憎與對生靈魂魄的貪婪!
金血玉骨鳥!上古兇物!
兇鳥俯沖而下,死煞之氣吞噬光線!林素斬情劍出鞘,冰藍緋紅劍罡暴漲,橫斬而出!
轟!
劍罡骨爪悍然碰撞,金鐵悲鳴刺耳!礁石炸裂,林素氣血翻騰,倒退數步。
好強的死煞之力!
兇鳥躁啼,雙翼振動,無數凝固血煞翎羽如暴雨射來!每一片皆侵蝕元神,污穢法力!
林素劍舞光旋,絞碎血羽。然其無窮無盡,碎散血煞之氣不斷侵蝕護體靈光,更鉆噬識海,勾動百年孤寂負累。
不能久拖!
她銀牙緊咬,眼中決絕閃過,強行超限催動多情道骨!
嗡!
遠超平日、卻躁動欲裂的力量自道骨深處爆發!冰藍緋紅光華大盛,將她籠罩得如夢似幻,卻攜著近乎毀滅的不穩波動!
“斬!”
清叱聲中,傾盡所有——那極致愛恨、孤獨、絕望、執著……融為一道驚天劍虹,撕裂長空,斬向骨鳥!
這一劍,是多情道骨的極致綻放,亦可能是自毀的前奏!
劍虹過處,血海分崩,死寂威壓暫退!
骨鳥悲鳴,血光瘋狂燃燒,聚于喙尖,悍然啄向劍虹!
嗤——!
消融聲令人牙酸。劍虹血光瘋狂侵蝕湮滅!
然,就在劍虹似欲斬斷鳥頸,卻后力略顯不濟、將僵持一瞬之際——異變陡生!
那骨鳥狂暴攻勢莫名一滯,仿佛被一道無形枷鎖瞬息束縛,魂火驟閃,竟露出一絲極短暫的茫然與…驚懼?其周身凝聚的血煞死氣亦隨之突兀渙散一剎!
此消彼長!
林素的劍虹趁此良機,壓力驟減,鋒芒暴漲,終以摧枯拉朽之勢,徹底斬過!
鳥首歪垂,魂火湮滅。龐大骨軀轟然墜海,濺起滔天血浪,緩緩沉沒。
海面重歸死寂。
林素獨立殘破礁石,臉色蒼白如紙,以劍拄地,氣息紊亂。
贏了?
卻勝得…莫名。
方才那決定性的剎那,骨鳥詭異的停滯與力量渙散…絕非她的劍招所致。那一瞬間,似乎有某種她無法感知、卻更高等、更隱晦的力量…干涉了戰局?是這片詭異血海自身的變化?還是…
她強忍道骨撕裂劇痛與靈力反噬,銳利目光急速掃過四周。血海無垠,死寂如初,空無一物。
錯覺?或因力竭而產生的感知偏差?
可她分明感覺到…那一閃而逝的、不屬于她也不屬于骨鳥的…“間隙”。仿佛有人,于無聲處,輕輕推倒了天平。
是誰?
目的何在?
她壓下翻涌的驚疑與氣血,內視自身。道骨之上,裂紋清晰可見,劇痛鉆心。靈力沸騰難控,冰藍緋紅光華明滅不定。
道骨受損極重…短期內,再難動用多情道骨神通,亦無法全力施展斬情劍了。
她望著死寂血海,心下沉冷。云生鹿不在此處,枯榮禪木無蹤。唯一的收獲,便是這身重傷,與一個無解的謎團。
他究竟在何處?
那出手相助的,又是何方神圣?
她拖著傷體,尋得遠處僻靜山谷,布下禁制,不得不暫歇下來。吞服丹藥,運轉基礎心法,竭力溫養安撫那受損躁動的道骨。
前路未卜,強敵或仍環伺,助者意圖不明,而最大的憑依已然封存。
林素閉目,壓下所有焦躁與疑竇。唯先治傷,再圖后續。
山谷寂寂,唯聞她急促呼吸,與道骨修復時幾不可聞的細微悲鳴。而那血海之上的短暫一瞬,已成心中揮之不去的暗影。
林素盤膝而坐,丹藥化開的暖流勉強撫平著撕裂的痛楚,卻難以平息心中翻涌的驚濤。
誅滅他?
此念一起,攜著百年深淵煎熬淬煉出的冰冷恨意。是他算計于前,引她墜入深淵,承受情煞蝕骨之苦。是他令她背離師門,踏上這條看似強橫卻孤絕痛苦的“多情”歧路。是他,將她變得面目全非,成了一個心中填滿怨毒與掙扎的怪物。豈不該殺?以此柄因他而煉、亦因他而染血的斬情劍,徹底斬斷這孽緣,連同那個因他而扭曲了的自己。蜀山掌教之責,天下正道之安,似乎皆指向此答案——誅滅魔祖,永絕后患。
可……為何傾盡所能斬出那兩劍后,心口的空洞反愈發深邃?為何見他消散,未覺半分快意,唯有無盡的茫然與……失落?
尋覓他?
另一道微弱心音在心底反駁。若真欲其死,何以在血海空無一物時,最先涌上的竟是冰涼的失望而非釋然?何以要不計后果地超限催動道骨,與其說是誅魔,更像是一種不甘的、癲狂的印證?印證他必在此處,印證她能尋到他?
她憶起最后那一刻,他望向她的眼神。無恨無怒,唯有一種深沉的、她難以解讀的復雜,甚至……藏著一絲若有還無的…解脫?
還有那詭異的金血玉骨鳥,那莫名而來的助力……是他么?是他即便“死”去,仍在暗中注視,甚至……出手相援?此念令她生出荒謬的戰栗,卻無法徹底驅散。
她此行,究竟所為何來?
林素疲憊闔眼,指尖深深嵌入掌心。
或許,她來,從來非為求得一個確切的答案。
她只是無法忍受那懸而未決的膠著,無法忍受他留下的巨大空白與迷霧。她需得尋到一個結果,或是他的徹底湮滅,或是他存在的明證。她需給這百年掙扎一個交代,給那些無法厘清的愛恨癡怨一個終局。
誅滅他,或可終結苦痛。
尋到他……又能如何?質問緣由?然后呢?
她不知。
她只知,那一劍刺出后,她并未獲得預期的安寧。反似將自身的一部分也永久的留在了彼處。如今道骨受損,前路晦暗,她困于此荒僻山谷,自保尚且艱難。
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將她包裹。她發覺自己甚至無法直面內心最深處的渴求——那被重重恨意掩埋之下,或許僅僅是想再見他一面,問一句“為何”的微末期盼。
斬情劍靜臥身側,光華內斂,仿佛亦隨主人一同陷入了沉寂的迷惘。
她究竟是秉持正念、誓要斬魔衛道的誅邪之人,還是……終究未能堪破情劫、作繭自縛的困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