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蝕月教
山谷之中,隱匿陣法無聲運轉,隔絕出一方臨時凈土。周慎布設完畢,不敢叨擾,只選了一處不遠不近的山石,默然守候。其身影在西荒凜冽的風中,顯得格外單薄,那份刻入骨髓的謹慎,并非尋常散修的漂泊無定,倒似背負著某種沉甸甸的、血色的過往。
林素雖闔目療傷,靈臺一點清明仍映照四方。她能感知到,周慎那近乎本能的畏縮之下,藏著一股被殘酷命運反復碾磨后留下的驚悸。
數日后,道骨那撕裂神魂般的劇痛稍緩,雖距痊愈遙迢,已可稍斂心神。她睜開眼,見周慎正對著一枚色澤黯淡的舊護身符出神,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痙攣。
“周慎。”她出聲,音色雖因傷勢略顯低啞,卻自有不容置疑的清冷威儀。
周慎猛地一顫,如驚弓之鳥,慌忙斂起舊符,起身恭立:“前輩,您醒了?傷勢可有好轉?”
“嗯。”林素目光掠過他眼底未能盡掩的悲愴與驚惶,“你陣法根基不俗,行事亦有章法,不似尋常野修。何以獨陷此等絕域?”
周慎身形肉眼可見地僵住,嘴角強扯出的笑意蒼白無力:“晚輩…福薄緣慳,自是…”
“直視我。”林素語聲平淡,卻如無形劍意,斬斷所有虛辭。
周慎渾身一抖,對上那雙深不見底、仿佛能洞徹人心的眼眸,所有強撐的勇氣頃刻冰消。他頹然垂首,聲音干澀如礫石摩擦:“前輩…法眼如炬。晚輩…確有不堪回首之來歷。”
“家父…曾是‘水云澗’外門執事。澗府位于江南靈秀之地,雖非巨擘,亦是一方清修凈土…我周家世代輔佐,打理一處靈眼別院,雖非真傳,卻也安平…”
“直至…”他話音驟冷,浸入骨髓的寒意與恐懼彌漫開來,“直至家中偶然自故紙堆內,尋得半卷先祖遺下的‘凝光譜’…其上所載‘凝滯之光’的完整傳承,玄奧精深,遠非晚輩如今所用皮毛可比…”
“奈何消息走漏…引來‘蝕月教’覬覦…”提及此名,他驟然劇烈顫抖,如墜冰窟,眼中是無法磨滅的極致驚恐。
林素眸光微凝。蝕月教,她略有耳聞,西南魔道,行蹤詭秘。
周慎聲音破碎,字字染血:“他們…他們不僅要強奪‘凝光譜’…更逼我周家舉族投入麾下,淪為…淪為彼等修煉魔功的‘資糧’!”
“資糧?”林素眉尖微蹙。
周慎猛地抬頭,眼中是刻骨的恐懼與憎惡:“正是!蝕月魔功,駭人聽聞,需以修士血肉魂魄為祭,尤嗜身具特異根骨、或修行玄門正法之人的本源靈韻!他們視天下修者為圃中藥材,待其成熟,便行采摘吞噬之事,以壯己身魔元!”
他語帶顫音,幾難成句:“家父誓死不從…他們便…便當著闔族之面,將我一位身具‘清風道骨’的堂兄…活生生…煉化抽魂!稱其…乃是上佳‘藥引’!”
林素瞳孔驟然收縮。魔道吸功煉魂之事并非孤例,然如此視修士為“資糧”“藥引”、行狩獵吞噬之舉的,實屬駭人聽聞,已非尋常正邪之爭,近乎踏入妖魔道途。
“一夜之間…別院火光焚天,陣法崩摧…他們…他們如同收割稗草…”周慎哽咽難言,周身戰栗,“師尊、父母…皆遭毒手…一身苦修靈韻道基,盡成魔輩資糧…”
“唯我…因年幼貪玩,藏于院后古樹洞天,仗著那半卷‘凝光譜’中未成的斂息法門…才…才僥幸得活…目睹那修羅地獄…”他閉目,淚混著血恨滾落,“他們對外偽稱地火焚毀…水云澗主事者畏其魔焰,竟…竟也默忍…”
“我自此成了無根飄萍…攜半卷殘譜,隱姓埋名,遠遁萬里,逃至這連魔爪都不愿輕易探及的西荒絕地…方得茍延殘喘…”他慘然道,“那‘凝滯之光’已成索命符…蝕月教必以為譜隨人亡…我若顯露真章,便是自尋死路…平日只敢施展最粗淺皮毛,用于遁逃保命…”
言畢,他似被抽空所有力氣,癱軟于地,靜待發落。
林素靜默良久。蝕月所行,天人共憤,已非尋常魔道爭伐,實乃逆天悖理之邪行。周慎這深入骨髓的驚懼,是以至親鮮血與宗門背棄為代價烙下的生存印記。
山谷之中,空氣仿佛凝固。周慎訴說的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血淚與絕望,將那“蝕月教”的駭人惡行赤裸裸地揭開。
林素靜默地聽著,面色如常,唯有眸底深處,一絲極寒的厲芒驟閃而逝。以修士為資糧,食人練功…此等行徑,已是墮入無間鬼道,天地難容。
然而,在這滔天的義憤之下,另一道冰冷的思緒卻如毒蛇般悄然探首——云生鹿。那位曾是紅蓮老祖,統御萬魔,吞噬了三百六十五頭大魔的存在的男人。
蝕月教所為,與他相比,又何如?
是了…他是魔祖,是萬魔之尊。他所行之事,只會比這蝕月教更加酷烈,更加…難以想象。自己竟一度沉溺于小女兒的情愛嗔怨,糾結于他是否算計、是否真心,卻險些忘了,他本質上是何等存在。
血海無邊,尋他不到。枯榮禪木,蹤跡渺茫。
或許…方向本就錯了。
他既是魔祖,那這世間魔氛最盛、魔孽最猖獗之處,是否才最有可能找到與他相關的線索?甚至…他若未死,是否需要這世間紛亂的魔氣來掩蓋或滋養什么?
與其在這死寂的血海空自消耗,不如…
林素緩緩抬起眼,眸光落在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周慎身上,那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即將出鞘利劍般的鋒銳。
“蝕月教…”她輕聲重復,聲音里聽不出喜怒,卻讓周慎莫名感到一股寒意,“其總壇,在何處?”
周慎一愣,似乎沒料到林素會突然問這個,下意識答道:“聽…聽說是在西南瘴癘之地的‘枯骨山’深處…具體位置無人知曉,據說布滿迷陣毒障,有進無出…”他說著,臉上又浮現出懼色,“前輩,您問這個…”
林素站起身,雖臉色依舊蒼白,道骨仍隱隱作痛,但脊背挺得筆直,一股無形的、令人心悸的煞氣開始自她周身彌漫開來,與這西荒的死寂格格不入。
“你既熟知路徑,便帶路。”她語氣淡漠,卻不容置疑,“去西南。”
“去…去西南?”周慎驚得幾乎跳起來,聲音都變了調,“前輩!使不得啊!那枯骨山是蝕月教的老巢,龍潭虎穴一般!您傷勢未愈,我們…”
“正是要趁其不備。”林素打斷他,目光掠過無盡荒原,仿佛已看到了西南方向的腥風血雨,“魔教宵小,屠戮同道,以人為畜。蜀山既為正道魁首,豈能坐視?”
她這話說得冠冕堂皇,正氣凜然。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,滌蕩妖氛只是順手為之。她真正的目的,是要主動踏入這世間最污穢的泥潭,去攪動風云,去逼那些藏匿的魔頭現形!
她要看看,這天下魔孽紛亂之中,是否能有那人的蛛絲馬跡!
她要讓他知道,她來了。不再是那個被他牽著鼻子走、困于情劫的林素,而是執掌蜀山、攜斬情劍而來的林掌教!
周慎被她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意與決絕震住了,張著嘴,半晌說不出話。他看著林素那雙重新燃起冰冷火焰的眸子,忽然明白,自己根本無力改變這位前輩的決定。
“可是…前輩,您的傷…”他徒勞地掙扎著。
“無妨。”林素語氣平淡,仿佛道骨上的裂紋不存在一般,“路上調息即可。帶路。”
她不再多看周慎一眼,轉身望向西南方向,素白衣袖無風自動。斬情劍雖未出鞘,卻已發出細微的嗡鳴,似是感應到了主人心中那洶涌的、即將傾瀉于世的凜冽殺意。
血海尋蹤無果,那便掃蕩群魔,掀了這棋盤!
云生鹿,你若真未死,便看著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