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晗倚著太師椅的椅背,雙腿交疊,手整了整錦袍,思忖片刻,道:“那些人不是忠臣良將,就是心存善念,王爺會救他們么?”
“總而言之,是好人,卻也只是人罷了?!背棋P凝了她一眼,漠漠道,“并非不能救,但我需要一個說得通的理由?!?/p>
“若有了這個說得通的理由,王爺能保他們多久?”
“我在朝堂,他們便在?!?/p>
這答復已算得圓滿。蘇晗心念轉動,忽然想通了一件事:“圣上自秋日便病痛不斷,想來是有意為之。他要的便是太后這般無所顧忌,從而才能收集證據,一舉鏟除?!?/p>
楚云錚默認。
為了朝堂安穩,皇帝自然不怕忠良喪命,畢竟,天下最重。蘇晗這樣想的時候,很是心寒,轉而看向他,“你該是圣上最倚重的人,應該曉得,忠良雖是太后要鏟除的,卻也未必就不是圣上想要鏟除的,你若救下,豈不是會為自己埋下禍根?”
“所以,我才需要一個理由?!背棋P無聲地笑,“若無利可圖,為何要刁難自己?”
蘇晗沉吟半晌才問道:“那么,你要的理由是什么?與我有關么?”
楚云錚給了她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。
她有她的掙扎,他有他的計較。一句話,都不是什么好人。蘇晗用力揉了揉臉,起身向外走,“容我想想?!?/p>
楚云錚親自相送。
到了府門近前,蘇晗便聽到了門外無助的求助聲:“侍衛大哥,求您去通稟一聲,我有人命關天的事情要見王爺?!?/p>
竟是藍靜竹。
侍衛的語聲冷漠:“王爺有令,藍家人等概不相見,姑娘請回吧!”
“為何不見?”蘇晗冷聲責問楚云錚。
“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?!背棋P看看天色,“況且,光天化日,我見藍家的人,不合適。”
藍輝祖的境遇,和時開一樣,沒有誰會伸手相助。藍靜竹不嫁秦朗,是大不敬的罪名,如今必是連累了老父親被削官,甚至是舉家流放他鄉,她這才前來求助于楚云錚。
傻孩子,為了那一時意氣,你現在后悔了沒有?
聽著藍靜竹含著哭腔的苦苦哀求聲,蘇晗悲憫之余,有了決定,“若你有了所謂的理由,能否保全藍家老???”
“可保他們性命無憂,身體康健?!背棋P眼中有一絲歉意,“如今,我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?!?/p>
“你先將藍丞相的事壓下,我晚間就能給你答復。”蘇晗甩下這句話,快步走出門外。
今時的藍靜竹,雙眼哭得有些紅腫,衣物顏色暗沉,發髻亦有些凌亂。
蘇晗見狀,心生酸楚,委婉地轉述了楚云錚的意思。
藍靜竹心內稍安,吸了吸鼻子,悶聲道:“姐姐,你說,這天怎么突然就塌了呢?”
因為該管事的人在裝病,該去死的人在發瘋,朝堂自然要經歷一番狂風暴雨。蘇晗強忍下了心里的無名火,又寬慰了藍靜竹幾句,話別后,趕奔聚仙閣。
急匆匆走進天字一號房,見到的卻并非她意料之中的師父。
一襲藍袍的老者端坐在座椅之上,須發皆白,雙眼蓄著精芒,神態不怒自威。
竟是她的師祖,成傲天。
蘇晗走到老人面前,雙膝跪地,“師祖。”之后便問道,“我師父呢?”
“哼!”成傲天冷哼一聲,“你先別問那個孽障,先與我說說你的打算吧?!?/p>
蘇晗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,探詢道:“師祖是指——”
“我進京已有三兩日,聽聞了不少朝堂風波?!背砂撂扉L嘆一聲,“丞相藍輝祖與我私交甚密,竟也落得個流放的下場,果真是世事難測。你現今有何打算?”
蘇晗實話實說:“我……進退兩難,不知如何自處。本意,還是愿意追隨我師父云游天下的。”
“不知如何自處?”成傲天猛地一拍桌案,怒道,“那年你私自下山從軍也便罷了,總算是爭氣,沒有辱沒師門。而如今,忠臣良將都被你連累,生死不明,你卻整日想著隨你師父游山玩水,你心中可還有義字?!”
“……”蘇晗眨了眨眼,不能認同。什么叫做私自下山?她與師父幾乎是被隔絕在外好不好?這些年,她也只見過這位師祖三五次而已。之于那句“都被你帶累”,她也覺得有點冤,難道說,外人都是這么看的?
成傲天繼續斥責道:“既然曾在朝為官,就該心懷天下,保全忠良??赡銋s不思進取,恁的不成器!”
“……”
成傲天語聲愈發冷冽:“你如今就該想盡辦法,救忠良性命。若想離京棲身武林,那么,我便將你與你師父逐出師門,你二人,便是天下群雄殺之而后快的不忠不義之人!”
只為了一個藍丞相,連自己的徒弟徒孫都不要了?自己倒無所謂,只是師父是真可憐,人緣兒也太差了。
痛定思痛,已經沒得選擇,蘇晗只得對成傲天說出現狀:“我若想留在京城,為救忠良出一份力,只能委身于攝政王。師祖若覺得可行,我自會留在王爺身邊?!?/p>
“攝政王,那倒是個響當當的人物。”成傲天語聲轉為溫和,“你且先起來,告訴師祖,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?”
蘇晗起身,木然搖頭。
成傲天神色又多了幾分鄭重:“以你一己之力,救無辜之人的性命,你不情愿么?”
這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。最后一絲希望也沒了。她原本想著,可以請師父幫忙,邀請武林高手,合力救出蘇月和下落不明的眾人。可師父索性就沒露面,師祖又是這個態度——
“我愿意。”蘇晗唇角彎起,笑了起來。她就算揚名天下,可一旦落魄,也不過是個女人,能被男人利用的女人。只見過幾面的徒孫,自然不比多年朋友來得重要。這是事實,所以殘酷,所以諷刺。
隨即,她再次問道:“我師父呢?”
“你師父在山上閉門思過?!背砂撂煳⒉豢陕劦剌p哼了一聲,“這些年,拜你所賜,他屢犯門規,恨不得殺了他!”
倒霉的師父。
師父脾氣古怪,但對她那份心,卻是極好的。自己留在京城的話,對師父也是有益無害。
那就這樣吧。
“我……”蘇晗想求個人情,請成傲天對師父好一些,又自知分量不夠,便將話忍了回去,改了口,“我走了。師祖保重。”
她腳步遲緩,一步一步,離開房間,走到聚仙閣門外。她心神恍惚,也就無從留意到,在自己走后,楚云錚走進房間內。
成傲天見到他,面容轉為和藹,呵呵笑道:“我已幫你說服了那娃娃?!?/p>
楚云錚卻嘆息道:“你這哪里是說服,分明是強迫她?!?/p>
成傲天虎起了臉,氣哼哼的,“怎么?我好心反倒做了壞事不成?”
楚云錚有些于心不忍,“她此際怕是覺得孤立無援?!?/p>
“我又能怎么說?哪怕她覺得孤立無援,也比去找那孽障來得好!”成傲天瞪起了眼,“你也一樣,一個一個,都是沒良心的東西!”
“我去看看她?!背棋P語聲落寞,“若她實在不愿,那么此事便不作數,你日后莫要為難她?!?/p>
“你想得美!”成傲天忍不住又拍起了桌子,“我斷不會讓她害得那孽障再生事端!”
“一把年紀了,竟還不曉得何為順其自然。”楚云錚很是不解的樣子,隨即轉身出門。
“這混賬東西!”成傲天恨不得追上前去打他一通。
——
寒風猛烈了幾分,鵝毛般的雪花飄然而落,街邊小販正把冒著熱氣的栗子裝進紙袋。
蘇晗站在路邊,觀望著一名婦人和小販討價還價。
楚云錚在她身邊站定,并不說話,陪她看著那一幕。
雪越來越大,小販趕著避雪,結局自然是婦人贏了。
蘇晗這才錯開視線,看向楚云錚,心緒紊亂,也就顧不上追究他為何在此。她酸澀一笑,“我也正要去找王爺,聽憑發落。我不會討價還價,沒資格。”
楚云錚沉吟道:“你可以,甚至,可以回絕此事?!?/p>
“是么?”蘇晗的喜色不過一瞬,“在此之前,王爺是怎么打算的?要如何安置我?”
“娶你為妻?!彼粗┗湓谒l間、肩頭,手抬起,到半途又放下,“你若不愿,我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?!?/p>
“說到嫁娶,我還真有幾點要先說明?!?/p>
“說來聽聽?!?/p>
蘇晗想了想,慢條斯理地道:“第一,我至親不會回京幫我操辦婚事;第二,我確定我姐姐、時開、藍丞相等人脫險之后,才能與你有夫妻之實;第三,也許一兩年之后,我便會離開王府——原因,你若能找到我師父,可以問他。”她平靜地看著他,“王爺,我知道不該,可這都是事實,我不說也一樣不能避免。你要娶的便是這樣一個人,很麻煩,現在,還要我嫁給你么?”
“倒的確是有些麻煩?!弊詈笠粭l所為何來?這是他必須要弄清楚的。而此刻,卻容不得猶豫,他莞爾笑道:“有所得就有所失,反之亦然。我已有趁人之危之嫌,自然要給你一些補償,不至于令你郁郁寡歡。”
蘇晗心下釋然,笑著伸出手,“一言為定?”對于自己,他算得君子作風,她由此覺得好過了不少。
楚云錚與她擊掌,“一言為定?!睘樗@展顏一笑,為著她日后的歡顏,怎么都值得。
此時,紅玉、翡翠騎快馬而至,一下馬就爭相稟道:“秦朗那廝,帶著人去將軍府抄家了!我們什么也不能帶,只選了這兩匹寶馬騎了出來。真是欺人太甚了!”
又是秦朗!楚云錚眸中閃過寒芒,之后便攬住蘇晗肩頭,往聚仙閣門里走去,“那座府邸已與你無關,你若信我,便住在這里,等我娶你入門?!?/p>
蘇晗啼笑皆非,“你是成心要我被人笑死么?”這里的確是京城最好的一間酒樓,卻也是最為人多嘴雜的地方,在這里出嫁,想想都頭疼。
“一切有我?!背棋P給她一個溫暖的笑,卻不肯再多說什么,送她進門之后,便騎快馬離開,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