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十六歲的最后一個夜晚,天欲蓋彌彰地黑了下來。
我簡陋的樓板房里,亮起了紅紅的蠟燭,我幾乎分不清這光線是從哪里來的,因為月亮就在門外的樹上睡著,和燭光一樣,泛黃得暈紅暈紅的。
“月亮啊月亮,你也同我一樣般形單影只么?”
我低低呢喃,無奈連風都不搭理我。
我想,這是我十多年以來過得最冷清的一個生日,家里沒什么客人,只有一個孤寡的老頭和一個孤苦的孩子,守著兩根站對角的蠟燭,可憐得只有幾粒米,甚至沒有蛋糕。
“來嘍,咱今天夾菜!”
達在這時候端著一大碗香肉坐到了桌邊來,濃濃的湯汁勾芡進了米粒里,味蕾活得仿佛就快要跳出來。
“好香啊?”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感嘆著問他:“這什么呀?”
“肉。”
他夾了一塊放到我的碗里,緊接著把筷子插進飯粒,一并遞給我:“趁熱吃吧,涼了腥氣。”
“哪兒能啊!”
我很嘴饞地把香肉塞進了嘴里,吧唧得很有嚼頭兒:“不過可別讓格格達看見,它啊,可聞不得腥呢!”
“哦,”他平靜地把熱湯頭倒進我碗里:“這你不必憂心,你把這一頓吃完了,它以后就再不會聞到了呢。”
“那倒是,”我呱呱地吸了一大口湯咽下去,然后很滿足地問他:“對了,格格達呢?”
熱熱鬧鬧地氛圍與此時夜那般地涼掉,達的表情,像掛著陀螺般很怪的抽搐,于是一切都好比梵高畫筆下的星空,慢慢扭曲。
不安地情緒螺旋一樣地擰巴了起來,我輕輕放下筷子,小心地問:“您怎么不說話,告訴我格格達呢?”
“抱歉了,倪瓦,”碗顫栗著翻倒到了飯桌上,他的嗓音也開始有些發抖:“它走了。”
“走啦?”我激動地站起來:“又走啦?!”
心里的失落從未像現在這般地溢于言表,我從不曉得它是如此地討厭這個家,最終會這么不顧一切地離開我。
“我不會讓它就這么走的!”
我怨恨地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湯,焦急地向門邊沖了過去。
“倪瓦!”
達用力地堵住了門,佝僂著背攔下了我。
“你要去哪兒?”
他老淚縱橫地問:“這么晚了,你還想去哪兒?”
“我去找它啊。”我焦急地說。
“它已經走了,”他無奈地搖頭:“你找不到的。”
“找得到的,巷里巷外就巴掌大的地兒,”我紅著眼睛發誓:“我揪也得把它揪回來!”
“絕對找不到的,它回不來了!”
驚天的呼喊冰一樣一路凍了過來,就在剛要拉門的瞬間,我的指甲跟僵掉的爪子似的,就這么扒在了門上。
“達,”我扭過頭,哀怨地看他:“你說什么?”
“我說,讓你別找了,我說的離開,不是你想得那種那種離開,因為……”
他指著那一大碗的香肉,殘忍地告訴我:“它就在這兒。”
腸子無端間,仿佛被砍了幾刀,然后這些天吃的東西全都稀里嘩啦地吐了出來,像是碗里膩起的那層漂浮的油,桌子板凳上瞬間油膩得惡心。
“你煮了它,你真的煮了它!”
好比眼睛進了沙子,我看不清路地跌到在地上,我發誓,從未如此難過,而近,卻真真難過到到流不出一滴淚。
“為什么?!”我哽咽地問:“達!為什么這樣,為什么要這樣呢?”
“我說過要給你夾菜的,”他杵著桌腳告訴我:“你說過隨便的。”
“那也不是這個隨便法啊,達,你怎么能謀殺呢?這是謀殺你知道嗎?”
“夠了,打住了!”他用力地豎起左手的食指,狠狠地戳到了右手的掌心里:“我說過要商量的,可你有把話聽進去嗎?”
他飲下一大碗雞湯,嘆息著說:“這樣不是很好嗎?家里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,我們再養不起格格達了,不吃了它,它就是餓死,我們不吃了它,就得餓死。”
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,我說不話,可是也哭不出來。記得張小嫻說過,原以為傷心會流很多淚,不曾想真正的傷心是流不出一滴淚。
記得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時,我對著格格達哈哈大笑。
“呵呵,格格達,”我指著那指甲蓋兒大的字兒,全當笑話告訴它:“看看,多新鮮!”
格格達也在笑,我知道它小的連稻草都塞不進的雞腦袋,這輩子都沒可能倒進和我一樣多的墨水,但它的情感,注定這輩子都要比我豐富。
很難想象,從還是那么小的一個雞崽開始,它的喜,它的怒,它的哀,它的樂,全都伴著我的喜怒哀樂一路壯大,小時候,我們是彼此的全部,它穿著漂漂亮亮的花羽毛,看得我嫉妒,長大了,我有了裙子,時常炫耀地顯擺到它面前,它卻只是笑,咯咯的,我從未在它的雞眼里,看到和我一般地自私的情緒。你能看到,它依舊穿著那和多年前一樣的花羽毛,從時髦變得過時,它依舊那么樸素的呆在我身邊,偶爾心甘情愿的,襯托一下我的虛榮。
我想我一輩子也別想像它那么無私,因為我有太多的欲望,不知不覺的,它像個舊舊的玩具,耍著耍著,就淡出了我的生活,而諷刺的是,在我生命中只占極少部分格格達,竟然把這么可惡的我,當成它生命里,不可或缺的全部。
不知從何時起,我曾那么依賴它,更不知從何時起,我拼了命地去疏遠它。
我終于知道,不是所有完整的感情,都經得起宿雨般來了又走的傷害的,它偶爾耍耍的小脾氣,原來,只是不想死而已。
這真的是太過值得包容的要求,可惜,我不夠理解。
我想,我沒法兒忘了它停留在我記憶里的最后的背影,我知道,那就是落寞,無論是那一個個彌留在路旁的腳印如何被灰掩埋,又無論那一聲聲赴死的呼喊如何在淚里被風刮散,它都將血淋淋地爬進我的眼里,我的手里,還有心里,成為我一輩子,無法愈合的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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